客栈前沸反盈天,无数目光投向他们。
顶着这些灼热的视线,初棠的指愈渐滚烫,低眉垂眼把头埋向里面。
墨发遮挡的耳垂露出小半,耳尖粉得骇人。
含羞草似的。
叫围观的人都被迷得失了魂。
寒冽话音沉沉出口。
“备马车。”
初棠双手扒上程立雪肩膀,使尽浑身力气将十指抓上去,又羞又恼。
他咬牙切齿抵抗道:“我自己走。”
落在外人眼中。
是个很缠绵的姿势。
“又使小性子?倒叫旁人瞧了笑话,所幸张公子是自家人,该是不会介意的。”
要脸吗你!
奈何出口却是:“唔唔唔唔。”
“?”
初棠匪夷所思,怒不可遏地将双眼撑得圆亮,不知这厮暗中使了什么鬼法子,竟让他暂时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故意的。
程立雪八成是故意叫他难堪。
臭狗程立雪!
“自然,阿午从小就黏人。”张折枝耐人寻味道。
“半会儿不见我就哭。”
“还总闹着来日要嫁给张大哥。”
“呵。”他自嘲一声,“童言无忌,程公子海涵,想来必不会介怀。”
“阿午,你觉着呢?”
初棠:“……”
我觉你个大头鬼。
他半天吱不出声,就没人发现端倪吗?
只是四下氛围无端诡异几分。
程立雪冷若冰霜。
张大哥则目光温润负手。
片刻后,还是十一摇着折扇,波澜不惊地笑吟吟打圆场:“现下时辰也不早了,既然阿午想去探病,还是早些出发吧。”
十一边说边走近。
初棠只觉后肩被人碰了碰,僵滞的身子瞬间得到解放,连忙挣扎跳下。
他刚落地,腿却发软。
幸得十一眼疾手快扶了把,才没叫他丢人摔倒。
华丽的马车缓缓驶到跟前,初棠费力爬上去,还没坐稳,程立雪竟也紧跟其后落座。
初棠:“……”
臭男人,跟屁虫。
……
车内竟难得备有几本话本,和些瓜果糕点。
初棠靠坐在马车,百无聊赖嚼甜橙。
不知多久后,脖子轻微瘙痒。
他蹙眉摸上去,触手的感觉软柔轻弹,尾指那么大一条,似乎还蠕动了一下。
什……什么东西?
脊椎不由得紧绷,脖子也随之渐渐僵硬,手不听使唤般颤颤巍巍扒拉下那玩意儿。
入目是绿油的条状物体。
“啊!虫……毛毛虫!”
初棠毛骨悚然得破音大喊。
战栗着胡乱甩手,惊慌失措中,辨不清东南西北就往车内唯一的人扑过去。
闭目养神的程立雪缓缓睁眼。
他双手垂在两旁,肩侧人紧紧扒着他衣襟,身子瑟瑟发抖,毛茸茸的脑袋堂而皇之枕在他胸前。
那人在一搐一搐啜泣。
涌动的软发渗出点清甜幽香。
意外的娇怯。
被胡乱甩掉的绿虫,啪地落在程立雪手边,顺势爬上那截手腕。
程立雪抬手,绿虫也闯入视野。
那虫爬过他手腕绷带,忽地停止,百足一蹬,了无生机般翻倒,肉眼可见枯死。
程立雪正色捻起绿虫,凛然的目光愈发暗沉。
湖水有问题。
他抬眸深凝。
风恰逢其时吹开帘子。
外面有人忧心望来,两道视线蓦地相撞,程立雪唇角倏然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
迎着张折枝的视线,他朝倚在他肩侧的初棠偏下头,二人似耳鬓厮磨。
“娇气。”
“我,我就是怕虫子嘛。”
“死了。”
“真的?不要骗我哦。”
初棠的话语碎碎溢出,婉转的小尾音,颤颤而柔怯,忽远忽近的。
说话间的暖潮呵来他衣衫。
温凉贴贴肌肤,不知是津液还是泪珠。
那双小手攥得他实实的,是真的慌神。
程立雪有一瞬的迟疑。
片刻后,他浅声与人重复道:“委实死了。”
帘子落下。
后知后觉似的,初棠退开身子。他们刚刚到底在干吗?他这算是向程立雪撒娇吗?
最重要的还当属程立雪竟然受用了?
这没道理呀。
不对劲儿。
他们都不对劲儿。
他扶额沉思片刻,若是放进小说里,这种情况应该叫崩人设吧?
程立雪不是说不喜重复吗?
可这厮方才破天荒地说了同样的两句话。
不不不。
初棠不敢细想,他挪着身子往角落缩去,只觉整个人都格外忸怩而不自在。
心中涟漪稍泛,他双手捧上脸颊。
好烫。
他觉得程立雪这样婶儿的bking在他们高中,高低能被无数人暗恋三年,能放下傲人姿态哄他?
他宁信山无陵、江水竭、夏雨雪。
事出无常必有妖。
这个家伙怕不是又在诈他?
初棠退无可退后低下头,边找绢帕边警惕暗道,还是小心为妙。
“也怕我?”
腮帮鼓起道气,对于程立雪的话,初棠懒得搪塞,只是抽出帕子,却无意扯到腰侧的锦囊。
“咿呀!”
初棠大惊失色甩掉素色锦囊。
锦囊被摔到程立雪脚边,一条与先前模样相当的虫子悠悠从锦囊爬出。
他便奇怪哪来的虫子,感情源头在这。
神医大哥什么癖好?
锦囊养虫子?
锦囊被人弯身捡起,那人拉开抽绳,似在确定囊中再无虫子,而后便将锦囊物归原主。
初棠瞄瞄波澜不惊的程立雪。
终是抿抿唇接过锦囊。
囊中有张纸条。
他好奇翻出纸条,纸上只有三个字——十八反。十八反?十八.禁他倒是听说过。
十八.禁?和谁?
他慌乱抓实纸条扔回去。
想什么呢。
阿午你害不害臊!
此时,马车抵达目的地。
初棠眼睫染着雾气跳下车,雪团似的脸,软唇被咬得殷红,绫罗绯裙将其衬得宛若花骨朵。
纯情娇艳,惹人怜爱。
这般风景叫把四周下人都羞涩低头。
*
三人穿过条弄堂,越过层木篱笆。
最后停在处院子大门。
张折枝领着二人走进里屋。
程立雪留在外间,初棠瞟了眼也没问什么,只当人是在避嫌,他则继续跟着张大哥走入内间。
床上的张婶脸色苍白,不省人事般躺着,搭在棉被上的手瘦若枯柴,皱褶纹路纵横交错。
和那日送他出嫁时红润健康的人简直差天共地。
初棠心情蓦然沉重几分。
“阿午……咳咳。”
他连忙小跑到床边趴下:“张婶?”
重病卧床的人仍旧双目紧闭,唯有皲裂的唇翕动着:“咳咳!阿午,别……”
原来又是梦呓。
他心软似的顺着张婶的话,小声哄问:“阿午在呢,别什么?”
“别……”
初棠凑过耳朵,身后却响起张大哥的话。
“阿娘本来只是有点咳疾。”
“看过郎中,按照方子喝了药也无起色,反倒昏昏沉沉躺了几日,胡说梦话。”
“哦。”初棠点头。
“我去煎药,饿吗?阿午想吃什么?我这便差人买些回来。”
初棠摇摇头:“不用,张婶这情况估计只能吃点流食,我去熬个粥吧。”
张折枝眸光柔和道:“还是你思虑周全。”
*
张折枝在院中用瓦罐熬药。
院侧的灶屋。
初棠目光扫过凿好的锅台,台上有个小南瓜,而另一边储物的石条桌有半瓮小米。
正好可以做个“南瓜小米粥”。
初棠刚想去打水洗南瓜,面前却恰好多出个水盆子,张大哥在他手边放下木盆:“重活让我来就好。”
“……”
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能朝人眉眼弯弯点点头,掏出碗小米,用冷水浸泡着。
随后拿起小南瓜削皮清洗,又去瓤挖籽。
南瓜不大,一会儿被便被清理干净,初棠将之放在案板上切成小小的一块。
又顺道洗了点枸杞。
浸泡约莫一刻钟后,把小米捞出。
小米的口感是有些糙的,但浸泡过后更易被煮开花,这样便会变得稍软糯些。
随后又撒进点大米,帮助起米油。
等砂锅里的水沸腾后,初棠才不紧不慢将米放进锅里,后又加入南瓜和枸杞,盖实锅盖,小火慢炖两盏茶时辰左右。
便能获得一锅浓稠香甜的小米粥。
初棠拍拍手转身,却猛然打出个激灵。
灶屋门口一盏灯笼在风中摇曳,烛光晃荡下,正站着个逆光的人,面容模糊不清。
鬼似的。
定神后,初棠重重吐出口气:“你什么时候来的?神出鬼没,你是想吓死我吗?”
程立雪面无表情看着他。
“过来。”
初棠转眸:“你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吗?”
“我偏不。”
他撇开头不理人。
横亘二人之间的,惟余点风声。
半晌后,程立雪迈出脚步,朝他走来,直至他们只剩下两步之遥。
吭——
很轻的一声落在灶台面。
初棠循声瞄了眼。
是有人搁下一个小玉瓶。
“什么东西?鹤顶红?断肠草?七日丧命散?”
“……”
“祛痕膏。”
“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你若想留疤,大可丢掉。”程立雪说罢,神情漠然转身离开。
初棠抓起药瓶,扬手便想砸去那个背影。
臭冰块脸,拽死个人。
转念间他又放下手。
才想起,那日掉下暗室,身上确实落出很多细小的划痕,虽不显眼,但总觉得膈应。
要不就涂一点点?
阿午!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可是……
骨气不能祛疤诶。
那就暂且勉为其难接受。
他向来恩怨分明的,待来日有空定特地给程公子做道美食,以作赠膏药的答谢。
初棠仰头细细回忆,程公子似乎不能吃葱,那他就做道“小葱拌豆腐”。
初棠沉沉点头。
他可真是个恩怨分明的大聪明!
*
趁着熬粥的间隙,初棠小跑着出了院子,院中熬药的人不知去哪了,只剩下锅药在那咕噜冒泡,撒出大半。
他左右瞥了眼。
张大哥去哪了?药都不管么?
叹喟声,他拿过旁边的湿布,隔着布掀起锅盖,又取出点柴火,随后才绕到原身的屋堂后摘柚子叶。
初棠踮起脚折下几枝柚子叶。
不远处叶影幢幢,好似模糊传出点交谈声。
是张大哥的声音?
他可没有听墙角的喜好,思忖间,初棠抱着柚子叶毫不犹豫离开。
夜色中,树下两道身形影影绰绰。
“初棠走远了。”
“看到。”
“今日之事你最好说清楚。”
“我怎会诓你,我自然知你无心伤他,我亦更不可能害他,许是他失忆的缘故。”
“阿午成亲那日磕到头。”
眼前人嗯了声离开,张折枝也转身往院中走回去
他倒出煎好的药,眼中蓦然划过狠戾。
无论他的阿午是否重生,又或者是否真的失忆,今后,他都不会再让人涉险。
张折枝的视线穿透夜色,沉沉停驻在先前的那辆马车,那时的阿午,竟伏在旁人胸膛撒娇。
可那个人本该是他。
阿午只能是他的。
上世如此。
这辈子亦然。
……
初棠端着熬好的小米粥,这碗南瓜小米粥色泽金黄,又点缀着几颗枸杞,卖相甚好。
勺子搅拌间,绵滑清香,看着便叫人食欲大振。
他伏在榻前,勉强给张婶喂完。
恍惚间想起程立雪给他的药还没用。
初棠席地坐着,拧开玉瓶抹药。
大抵是这具身子太娇贵,轻轻擦着碰着都能留下好多痕迹。
膏药抹上肌肤,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谁欺负你?”
没来由的一句话。
初棠懵懵抬眼,便见张大哥药都洒了大半,快步来到他跟前,蹲下握住他手臂。
神色凝重而焦急。
“没有,我自己摔的。”初棠抽回手。
“若是受委屈,只管与我说,有我在,决计不会让那些个阿猫阿狗欺你——”
初棠没说话,只是继续挽起另一边衣袖,耳旁的话语却是戛然而止。
“你——”
随后似不可思议继而道:“你……你们?没有?”
“啊?”
初棠不明所以抬头:“我们没有什么?”
却见张大哥视线一直顿在他手臂,这手臂也不过是些细微的伤痕。
顶多就多出个艳红如血的小胎记。
也不知有什么好看的。
张大哥微微摇头:“无事,若是困了,就去歇息吧。”
初棠应了声:“嗯。”
他才起身,还没走远,身后却又是张大哥莫名其妙的话。
“阿午,你对他到底是何感情?”
“什么?他,谁?”
“你心悦程立雪吗?”
初棠的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不喜欢呀。”
话音刚落,他竟在张大哥眉宇间看到种难以言喻的神情,随后,那人朝他微微一笑。
“我阿娘真的很属意你,她昨夜拉着我说了半宿梦话,全是关于你的。”
“我也一字不漏听了半宿。”
初棠懵懵点头。
什么意思?
是在求表扬吗?
思忖间他抬眸莞尔:“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张大哥是个例外哦。”
作者有话要说:程立雪(擦剑):听不懂就对了。
初棠:听懂了呢?
程立雪:你出墙一寸我挪墙一尺。
初棠(表面星星眼):那你好棒棒哟。
初棠(转身):he t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