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侧木窗半掩,投进片霜,初棠墨发松散,怯生生地曲腿跪坐在床榻。
睫毛下的双眸透出丝拘谨的温顺。
程立雪没有回答初棠的话。
只将房内烛光剪剩一截便和衣躺下。
室内昏幽,勉强能看清摆设,不至于太暗没安全感又不至于太亮而刺眼,还挺适宜睡觉。
初棠探头瞟去程立雪的床。
罗帐内人影依稀可见。
那人未动也没发出半点声响。
初棠再三确定那人已然入睡,他绷紧的骨节总算松开,抬手戳戳大黄:“大黄,明天早点叫我起床。”
话毕整个人倒下钻进被子里。
将自己裹进黑漆漆的被窝,初棠屏息许久,他双眼眨眨,内心仍有些不安。
他悄悄把手伸出被子掀开个小口,鬼鬼祟祟似的轻微挪动头部,露出双眼,偷偷瞄去房中位置。
那人仍是纹丝不动。
初棠吐出口气。
他转手抱上大黄,把下巴枕到大黄背部,拎起大黄的耳朵,小声开口:“明天记得早点叫我哦。”
“咱们吃粥吃饭就看你咯。”
提心吊胆许久,初棠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只知自己次日是被大黄拱醒的。
他软软趴在大黄身上,昏昏欲睡。
“再躺会儿。”
许是睡姿不好,围在床边的麻绳被人压了整夜,松松散散半吊在床沿。
初棠脑子糊成浆糊,混沌不已,加之房中蜡烛燃完,天际朦胧透光。
他睡眼惺忪拖着软软的身子,挪到榻边,刚迈出条腿正欲下床,骤然被半吊的绳子绊倒。
“呃!”
整个人直愣愣摔下去,幸好大黄机敏,比他快一步扑落地面,当了回肉垫子。
没有预想中的脸朝地,初棠砸在大黄身上。
烛光蓦然亮起,眼底不知何时多出双靴子。
初棠被这一出弄得睡意全无,他蹙眉往上瞄去,只见程立雪神情淡漠,视线只在他身停留一瞬,旋即抬脚出门。
其实程立雪若是不看他还好,偏偏却望来,还没有扶他一把甚至问候一声的意思。
很难不叫对其有偏见的人读出其他意味。
这么大礼?
倒也不必如此。
……
初棠愈想愈无言以对。
他瞪去那背影。
克妻!
程立雪这厮绝对克妻,可别到时候他没给人冲喜成功,反倒先被程立雪克没了。
这可怎一个惨字了得?
且大黄会念他摔疼来给他垫背,然他名义上的夫君,却视若无睹。
真是嫁给程立雪不如嫁条狗。
他转瞬把头埋进大黄软柔的毛发,蹭蹭:“呜……大黄,还是你最好!等程立雪把我克死了,我下辈子一定来嫁给你。”
大黄胸腔微震,宛若在回应他。
“来,咱们拉勾勾。”
握起大黄的前脚,初棠盯着那狗爪沉默许久,最终只能一脸正经摇头:“你这爪子拉不了勾勾呀。”
他心如绞痛惋惜:“那算了。”
“汪汪。”
大黄忽然吠出两声,如在控诉“你骗狗哦”。
“我没骗你,你要是跟你主人一样——”还未脱口的话被初棠生生咽回去。
和晦气克妻男程立雪拉勾勾?
他宁愿剁手,剁掉,统统剁掉。
哦,对了,柚子叶,昨夜没用柚子叶去晦气,难怪这大清早就给摔了。
真是气煞我也!
初棠急急忙翻身爬起,小跑去旁边的耳房后找来他昨日带回的几片柚子叶,打来盆水烧开洗漱。
*
洗漱完毕,初棠便立马撸起袖子清洗蛤蜊和虾,蛤蜊是昨日买的,虾是郝太医带来的。
郝太医昨夜用这盆虾换他下次再做一道美食,怎么算他都不吃亏,便一口答应。
照着昨夜做了些捞汁蛤蜊,初棠才开始继续捣弄他的新菜式“蛤蜊酿虾滑”。
因为要给蛤蜊夹入虾滑,所以他特地挑出些个头偏大的熟蛤蜊。
把虾去壳去虾线,再加入小半根胡萝卜丁,一起剁碎剁成泥,然后撒进一勺盐和一勺胡椒粉,还有一个蛋清搅拌均匀,便是虾滑。
蛤蜊被煮开道口子。
初棠用勺子将虾滑塞入蛤蜊口,再一个个摆进碟子里,最后放入锅中,隔水蒸煮一刻钟。
火烧得旺,很快便有鲜香味飘出。
初棠掀开锅盖,端出这盘蛤蜊酿虾滑,盘子里被蒸出点清汤,闻着便清甜不已。
他也没有浪费这些汤汁。
用清汤打底,他又倒入生抽、香油、糖和盐调出个料汁,放入锅中煮开后,又重新淋回虾滑面上。
这道“蛤蜊酿虾滑”色泽莹亮,嫩滑鲜香,富有食欲,再加上开胃爽口的“捞汁蛤蜊”,想来今日的生意该会不错。
但他觉得还不够,初棠又去拿来冰块做了点冰柠檬水才收拾出门。
*
初棠再次来到上次敲定的摊位。
他斜对面的摊位是两位汉子,看到他到来,挠痒的汉子忽然瞟来。
他也不怯,直接看过去,看得那两人都心虚似的低下头,胡乱摆弄摊位的食物,假装忙活不过来。
初棠刚摆好东西,已有几个人围来。
青衫大爷:“哟,又是你这小哥儿,上次做的藕盒可让我家老婆子惦记呢,只可惜我牙口不好。”
初棠趁机推销:“那大爷您尝尝这个,蛤蜊酿虾滑,不怎么废牙力。”
“行,怎么卖?”
“您看十文一份可成。”
初棠说话间已捧出一份。
青衫大爷闻着那味实在诱人,他微咽唾沫,忍疼似的从腰间掏出十个铜板:“给。”
大爷迫不及待尝了一个,入口的肉质鲜美,配上酱汁,十分的鲜香滑嫩。
他如在回味,细细嚼着惊喜瞪眼:“好吃的嘞,我得赶紧拿回去给我家老婆子尝尝。”
大爷连忙收拾油纸包,美滋滋离开。
大爷的话落入周边人耳中。
随后又有一位女子连买三份,还不忘叹道:“真是独出心裁又唇齿留香,你明日可还来?”
“如无意外,我以后都在这摆摊。”
“那我明日还来找你。”
周围人见此都蠢蠢欲动走过去,就连那在两位汉子的人也放下东西离开。
“姑娘,便宜你一文钱。”
“大娘别走啊!”
汉子喝了几声,却还是没有留住客人,两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汉子:“他日日来还得了?”
另一名冷笑:“怕他没那本事。”
……
因为初棠的蛤蜊实在新奇好吃,那小摊位很快便被围得水泄不通。
“哎哟!”
人群中忽然撞来名麻衣汉子,把众人吓得往一旁散开条道。
初棠正给位姑娘打包捞汁蛤蜊。
摊位前却出现位手捂腹部的脸色苍白的麻衣汉子,麻衣汉子指着他道:“就是这,大伙儿,我吃了他家的蛤蜊,拉了一上午。”
“啊?”人群爆发出点惊讶声。
“那我不要了。”正欲给钱的姑娘收回铜板。
初棠:“……”
搁这碰瓷儿呢?
他自然认得这位汉子就是,和他对视过的,还在他斜对面摆摊的小贩。
“你可不要构陷我哦。”
“我就只吃过你们的捞汁蛤蜊。”麻衣汉子指指自己的摊位,摊位上还有半分蛤蜊,“那脏东西还在呢,我总不能是吃自个儿的包子出事吧,这不搬起石头砸自己吗?”
人群附和点头。
初棠:“……”
怎么这么容易被煽动呢?
“不是,你说是吃我家的蛤蜊出事,怎么旁人就没事呢?”
“对对对!”人群点头,“我们无碍。”
“哎哟!肚子疼!”
人群中忽然有名大娘蹲下:“肚子疼。”
她高喝几声,方才跑走。
初棠:“……”
很好,还有同伙,而且这演技真拙劣。
“不是,我好像也有点肚子疼。”
不知是谁嘀咕句,随后他旁边那位红衣姑娘也自言自语道,“我肚子也有点不舒服。”
初棠张唇却无语:“姑娘,你都没吃呢,我手上的蛤蜊被你退掉了好吗?”
红衣姑娘挠头:“……是哦。”
麻衣汉子连忙伺机说:“我就说他家东西不干净!”
“好不干净,待老夫把一脉便知。”
突如其来一声,叫人纷纷回头,却都呆若木鸡,来人竟然是城北那位郝老神医!
“郝老先生?”麻衣汉子也震惊。
“嗯,确实是腹泻。”郝太医蹲下把脉,直截了当给出答案。
初棠:“……”
请问这是帮倒忙吗?
“你看!我就说嘛。”麻衣汉子捏了把虚汗,郝老神医的话,无疑是颗定心丸,继续将初棠打成众矢之的,“就是他家东西不干净!”
众人更是见风就是雨:“这蛤蜊给我退掉吧。”
“不要了。”
“爷可不想吃出事。”
初棠听得连连蹙眉,他正欲开口辩解。
“慢。”
“老夫话还没完呢。”
郝太医站起:“这位汉子确实是腹泻,但却和蛤蜊无关,他是食用过量槐花导致的。”
话刚落,那麻衣汉子骤然喝道:“不可能!谁知你们是否蛇鼠一窝,又或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毕竟是位漂亮哥儿,谁看见不想怜惜几番。”
他此话一出,众人呆滞的目光又变得复杂,若有似无地在郝太医和初棠身上来回流转。
“槐花?”初棠轻吟一声。
“你吃了槐花?”他问。
麻衣汉子摇头:“没有!我没吃过!”
闻言,初棠确实无所谓般轻笑:“我这人平常没什么爱好,就是爱读杂书,你若真吃了槐花又吃蛤蜊,小心流鼻血哟,因为书中提及过二者相冲。”
“嗤,满口胡言。”
“跟他说这些废话做什么,照我看就该直接报官。”又一道声音闯来。
“十一?”
“是我。”十一已来到初棠身侧,他压低声道,“直接报出程府,没人敢再来欺你。”
“程立雪?”
初棠掀眼:“不需要!”
两人说话间,人群忽然发出惊呼:“天呀!这汉子真的流鼻血了!”
“莫不是真如神医所言是槐花吃多了腹泻?”
“流什么——”
麻衣汉子慌慌张张抹上鼻尖,手指顿时被温热殷红的液体染上。
他急急摇头否认:“是凑巧!我最近也恰好体热上火而已。”
初棠面无表情瞥了眼那位麻衣汉子:“你还要死鸭子嘴硬吗?”
汉子见这哥儿说话娇娇软软的,毫无震慑力,根本不惧,他昂首道:“怎么着?你们这是想光天化日,屈打成招?还有没有王法?”
初棠:“你相信科学吗?”
麻衣汉子:“?”
麻衣汉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初棠四处张望,忽然眼眸微亮,他指向远处的一棵树,对十一低声说了句话。
十一便即可往那里走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株紫槐花,他将花递给初棠。
槐花是中药药材,白槐花营养价值更高,但这个朝代的白槐花数量稀罕,倒是紫色槐花偏多,有些人会摘来食用。
初棠举起手中的紫槐花:“诸位,紫槐花遇到柠檬水会变色,这法子亦是我在书中瞧得。”
语毕,他把花捏碎,洒进杯柠檬水里,众人好奇不已,屏息等待许久。
慢慢的,那紫水还真的变得粉红。
“天呀!好神奇诶。”有人惊叹。
初棠目光投向那汉子:“既然这位大哥说自己没吃过槐花,那自然也就没碰过槐花。”
他微顿,继续道:“所以你只需把手放进我这水里即可,也请大家作个见证。”
“别听他瞎扯。”
“瞎扯与否,试试便知。”
语毕,他叩出一杯柠檬水:“这杯柠檬水我免费赠予你试验,敢问这位大哥又是否敢来一试?”
“我。”
麻衣汉子忽然就怯场了。
只因他的腹泻确实与蛤蜊无关,他也是先前误打误撞多吃紫槐花才得知会腹泻。
至于初棠的种种操作,他更是懵懵然不知如何应对。
初棠见人语塞得说不出话,便是乘机继续道:“书到用时方恨少,我劝这位大哥多读书吧。”
当然现在的书,也读不出这种知识理论,他就是随口乱说唬人的。
吓唬人,谁不会似的。
“而且这位大哥你是不是感觉皮肤偶尔瘙痒难耐?”
“你?你怎么知道?”
“少吃些紫槐花,影响健康,可能会不孕不育哟。”不孕不育自然是假的。
人群忽然爆发出哄笑。
但也有不少人被这羞人的话弄红了脸。
麻衣汉子终是悻悻离去。
众人也都作鸟兽散。
初棠的蛤蜊也卖得七七八八东西。
郝太医见无他什么事便离开。
收拾东西时,初棠终于忍不住似的开怀大笑起来。
十一不解合起木箱:“这么开心?”
初棠春风得意扬扬眼尾,他小声凑过去说:“其实我就是唬他的,才不管是不是槐花,其他东西也会变色。”
原理很简单,紫槐花含有大量花青素,花青素遇酸变红,遇碱变蓝。
他不知该如何和十一解释,也唯有继续用“奇文杂书看得多”的缘由来含糊过去。
“你真是胆大妄为,就不怕他们撒泼找事?”
“打的就是场心理战,他本就理亏,我又这么淡定从容,他们慌不择路就怯了,谁退谁输好吗?”
“还挺聪明。”
“你以为!真当我傻白甜呢。”
*
初棠摊位斜对面是家茶楼。
二楼雅间,白衣男子神色自若拨弄茶水,将初棠的行径纳入眼底。
十一摇着折扇回来:“我说你家那位可真是倔,让他搬出程府,这哪还有人敢来寻衅?”
“你猜他怎么说?”
“哈哈……他说靠程立雪不如靠条狗。”
程立雪轻轻叩下茶杯瞥来。
“咳。”十一顿时收敛。
“继续,咱们继续这盘棋。”他强忍笑容连忙执起黑子继续与人对弈。
片刻后,白子落下。
“承认。”
十一:“……”
他这就输了?
这夫夫二人真是有默契。
门忽然被人敲响,随后走进位小厮,小厮径直走向白衣男子恭敬递上封信函。
程立雪并无避讳十一,他直接拆开信封。
十一清晰瞧见信上只有两个名字。
初棠还未走远。
程立雪起身便又瞧见那抹身影,是在向一位大娘买走成堆的柚子叶。
“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