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棠买走不少柚子叶,又向另一位大娘要来些鸡蛋方才回府。
小厨房内,他卷起袖口忙碌。
把还没用完的虾处理干净,后剁成泥,再用油纸包成扁扁的块状,心想着放到冰库冻起来,明日好用来炸虾排。
府中有个小冰库在西苑那边,得益于上次来过,初棠轻车熟路找到冰库入口。
他腰间还挂着程立雪给的白玉佩,守门的两名小厮不敢拦他,只恭敬开门。
……
从冰库出来,初棠睫毛染着点霜,遇到外面的热气,眼睑瞬间化出雾气。
叫其双眸看起来格外潋滟。
程管家赶来时,都不由得微滞,他慌乱别开视线:“哎哟,正君来得正好,刚想去请您呢。”
“去哪?”
“公子请您过凉亭那边。”
隔着层水雾看去,初棠视野朦胧,但依稀可见,程管家手掌所示方向是处凉亭,亭外还围满不少下人。
他跟着程管家走去。
下人们识趣让出条道,视野豁然开朗。
明玉正跪在地上,双手高高托起,十指以一种托茶方式,捏着块小冰块。
冰块化后又有小厮来重新换上新的。
地上滴落满滩水迹,将人的裙角裤腿都浸湿。
围观的下人都胆战心惊。
而程立雪则若无其事端坐在凉亭。
初棠来到明玉身旁停下,不解地瞥了眼双手举得颤抖的女子,尤其是掌上十指,通红又泛出斑驳的白,怕是早已冻伤。
大抵是见他到来,亭中人漠然侧眸,突然起身走落台阶,缓缓来到眼前。
“叫我来干吗?”
初棠不解凝望顿足他身前的程立雪,这人却蓦然抬手,叫他警惕瞠目片刻。
还没来得及躲避,却见程立雪双指,在他鼻尖前半指左右的距离顿住,好似捻住抹绿色。
初棠定眼细看,那竟是张险些撞来他脸的落叶。
初棠:“……”
这眼力不是一般精准。
余光中,程立雪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叶片,漠然松手,绿叶轻飘飘落地,这人也随之朝他轻微俯身。
“你要的交代。”
声音随风飘来,依旧清冷,恍惚间有发丝凌乱拂过眼角,微微遮挡视野。
两人此时的姿势依旧暧.昧。
这幕落在旁人眼中,就如在耳间私语,亲密不已,让不少小丫鬟都看得臊红了脸。
甚至有点窃窃私语声:“公子好会。”
“谁说正君不受宠?”
“简直就是怒发冲冠为红颜好吗?”
“这才同房一夜,我瞧着公子气色都好了不少,看来是被喜气滋润过呢。”
……
混杂的声音源源不断传来,初棠也缓缓回神,却忍不住暗暗翻眼。
“?”
什么喜气滋润?
那明明是程立雪吸掉他的阳气!
还把晦气传染给他!
思忖间,他这一嫌恶抬眼,方才觉程立雪依旧保持着身子稍稍倾向他的姿势。
对于这带着丝侵略性的近距离谈话,他浑身不适,蹙眉退开半步。
那人也挺回身板。
初棠侧头看了眼明玉问:“她是始作俑者?”
程立雪负手:“正君问你话。”
不愠不怒的话语,却叫人觉得不怒自威,明玉如屡薄冰,猛地伏身,将头嘭一声磕落坚硬地面。
“是奴婢的错,请正君责罚。”
她光洁的额头瞬间渗出点红丝。
初棠:“晴云哪里得罪你了?”
明玉:“都是奴婢的错。”
她话语间带出颤栗,又是叩下个响亮的头。
初棠:“你别磕了,我就是问你原因。”
明玉:“奴婢真的知错了。”
再一个磕头,地上已印出抹红。
古代动不动就叩头认错,初棠很是不习惯也不喜欢,那血印更是看得其恻隐之心微动:“算了,我不问了,你们继续。”
*
初棠匆匆跑回房,把清洗晾干的柚子叶插在床头,接着又在数铜板。
他整个人趴在床面,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清点,虽然这么点钱还不够赎回他典当的镯子,但他已开始幻想如何把程立雪这个克妻男踹掉,从此浪迹天涯,潇洒自在。
越想便越欣喜。
初棠拨弄铜板相撞,在哐当声中痴痴发笑,这回头的瞬间却见程立雪不知何时倚在门侧,正淡眼看来。
空气似凝固,初棠的笑也僵滞在脸部。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数第一个铜板时。”
“……”
初棠猛然把铜板圈起来,仰头牢牢盯着他这位病秧子夫君,目光不时流转出点警惕,如同在“护食”。
“看什么看?这是我自己挣的!”
说话间急忙把钱都装好。
毕竟财不外露。
见状,程立雪才面无表情走进,身后竟还有名中年妇人和两名小丫鬟。
领头的妇人谄媚迎上来:“老身是城南布庄的王大娘,程公子说家里有位小公子需要做新衣裳。”
初棠哑然,做什么衣裳?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然来来去去就那么两套,可他觉得够了。
这怕又是个面子工程?和上次那样,回门才梳洗打扮,生怕外人觉得程府苛刻似的,也好给他程立雪落个好名声。
王大娘堆着满脸笑容打量过来:“这位小公子长得真俏,难怪程公子这么疼着。”
她招招手,两名丫鬟即刻给他量尺寸。
程立雪只坐着抿茶,没理会他们这边的情况。
初棠撇嘴瞪了眼。
装!继续装!
但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有外人在,他也懒得与程立雪较劲儿,只附和点头:“是呀,不疼着可就要跑咯,到时候哭都没眼泪呢。”
“呵呵。”王大娘用绢帕掩嘴笑道,“小公子可惯会说笑,这好吃好住供着,旁人可求不来这般福气。”
“你觉得好呀?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哎哟,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
翌日早。
初棠去冰库拿回冻成快的虾肉,匆忙赶去小厨房,还打了两个鸡蛋搅散。
冻好的虾滑裹上淀粉、鸡蛋液,这个朝代没有面包糠,初棠只好捏来点馒头碎代替。
生火,起锅热油。
用筷子放进油中试温度,看着筷子边上冒出小泡泡,他便将裹好的虾滑轻轻放到锅中油炸。
滋滋啦啦声响起。
虾排的香味也愈发浓郁。
待虾排炸熟后,捞出切成一条一条的长方体状,刀面碰到酥脆的表面,一刀下去,嚓嚓的。
初棠忍不住偷偷吃掉一块。
虾排炸得刚好,外脆里嫩,他满意笑了笑,嚼着虾排调料汁。
料汁简单,只需生抽、蚝油、白糖,再勾芡点淀粉水,放入铁锅煮沸,沸腾后倒下点洋葱丝。
洋葱变得稍透明时加入切好的虾排,再倒入半碗鸡蛋液,等到蛋液凝固即可出锅。
依照先前的流程,初棠又连续做出十几份“滑蛋虾排”,方悠然抱起小木箱出门摆摊。
来到昨日的摊位前,初棠把小木箱往桌上一放,便有位姑娘前来。
“小哥儿你可算来了,我等你半天呢。”
“你真等我呀?”
“那是,本小姐堂堂……咳,总之一诺千金,你今天做的是什么?”
“滑蛋虾排。”
“还没拿出来,我就闻到香味了,多少钱?”
“这个可能稍贵,要二十文。”
“二十文而已,我给你十两银子,这个月你做的吃食都送一份到城北的庄子如何?”
“十两?”初棠惊讶不已。
“自然不骗你。”
姑娘放下包银子,很是熟稔般拿走盒滑蛋虾仁,临走前还不忘朝人笑笑,“明日见。”
那位姑娘走后。
初棠的摊位出奇的冷清,没人再光顾。
“还等呢,回去吧。”
不知何时,有两位汉子抱手走来,初棠瞧去,竟就是昨日挑事的麻衣汉子。
“又是你们?你们再妨碍我做生意,我可要找官家理论去了。”
麻衣汉子冷嗤声,他回想起昨晚,自己不信邪似的做了回试验,方知这小哥儿竟是骗人。
什么紫槐花柠檬水,左不过是蒙人的把戏,真是叫其越想越气,整夜都辗转反侧。
麻衣汉子不屑道:“不怕告诉你,我表哥在衙门当差。”
“然后呢?”
“然后?”
两人对视一笑,其中一人踢了踢木桌的桌角,“利索滚蛋儿,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
书院不远处。
县尉正引着张折枝四处参观,县令特地发话,再三嘱咐让他好生招待此人,他自然不敢怠慢。
只是转角,竟见书院门口似有人恃强凌弱,这种事可不能让贵人瞧见,他正欲把人引到别处,奈何这位贵人却猛然朝那边走去。
“张公子?”
喊不住人,他也唯有抹着虚汗跟上。
“阿午,”张折枝穿过看热闹的人,快步来到初棠身侧,“你没事吧?”
语毕又面向两位汉子义正辞严:“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
“哪来的臭书生?”
“我告诉你们,我表哥可是在——”麻衣汉子话未完,却见一小队人来开路。
领头那人正是他口中表哥。
“表哥?”
“您怎么来了?”
“快把这两人抓起来,他们在闹事。”
“闭嘴吧。”领头之人挤眉弄眼示意人收声。
“谁?”县尉身形较胖,小跑几步已满头大汗,他喘出几口气,“是谁闹事?”
麻衣汉子扑过去,指向张折枝和初棠,大喊道:“大人,您来得巧,就是这位臭书生和那不知好歹的小哥儿闹事。”
县尉:“……”
他艰涩咽咽唾沫对上张折枝,只得干笑声:“张公子,原来是碰见熟人呢,您二位受惊了。”
随后一声厉喝:“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那两地痞流氓扣下。”
麻衣汉子:“不是!大人,是他们闹……”他话未完已被人捂着嘴强行送走。
县尉低头哈腰:“张公子,我这就回去亲自审问那两汉子,您先在此慢慢叙旧,我等就不叨扰了。”
人都已离开。
张折枝望望初棠:“你怎么会出来摆摊?”
初棠沉默。
他总不能说在程府没有经济自由,和程立雪也夫夫不和睦吧。
这种事,自己心知肚明就成,没必要宣之于口。
“罢了。”
“不提这个,你看。”
张折枝见人似难以启齿,从怀中掏出个纸包,他轻轻摊开油纸包装。
“什——”初棠话音戛然而止。
那竟是份蜜饯,小番茄夹乌梅,还裹着薄薄糖霜,看起来有些许诱人。
但是!
他讨厌番茄!非常讨厌!
“这可是你的最爱,从前阿娘赶集给你买回来一点点,你能开心半天。”
“快吃。”
初棠强颜欢笑。
救命。
快来个人救救他吧。
“他忌口。”
突如其来的清冽话音打破僵局。
好熟悉的声音。
初棠猛然回头,只见他那位病秧子夫君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还单手挽着件雪绒披风,抬手间带出阵风。
随后有软柔的触感落在他身。
是那件披风被一气呵成套落他肩。
披风还残留余温,盈盈暖融。
但是,这程立雪怕不是又来弑妻?三伏天的,是想要热死他吗?
神经哦!
好似还怕他会随时扯下来。
竟还替他悉心打结。
初棠双手猛然抓上去,一脸不可思议怒视程立雪:“你!”
他使尽力气扯扯。
那微凉的手却纹丝不动。
见鬼,这个病秧子力气怎么这么大!
程立雪未看他,倒是将视线落在那份番茄夹乌梅上,不咸不淡开口:“他昨夜染风寒,忌乌梅。”
初棠动作滞滞。
咦?
什么意思?
这人不是来给他添乱的吗?反倒是误打正着,给他解掉这个燃眉之急。
也罢,可不能让张大哥看出太多端倪。
思忖间他极其浮夸配合着掩嘴咳嗽:“咳咳。”
“啊!有点头晕。”
“张大哥,我先回去了。”
张折枝忧心追问:“阿午,你怎么就染风寒了?”
初棠:“……”咋这么多话呢。
初棠:“可能是夜里没盖被子。”
“他总这般,睡觉也不安生。”
头顶没来由落下句话。
“?”
初棠难以置信瞠目,说得他们睡过似的,真是搁这睁眼说瞎话是吧?
“原是这样。”张折枝微笑收回蜜饯。
“那我先走了。”
初棠话刚完,正欲转身离开,领口却仍被人捏住,一个惯性差点叫其撞进程立雪的胸膛。
勉强稳住身形。
他转头瞟瞟给他系披风领子的程立雪。
初棠五指抓实后者手背,微利的指甲在其肌肤落出划痕,挽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夫君,”
“夫君”二字落地。
程立雪眸光微动,沉默片刻。
他应了声:“嗯。”
随后,便听到咬牙切齿的话音:“再系就解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