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吞了吞口水。
作为一名医术还算可以的大夫,阿诗弥在不太长的行医生涯里,见过的死人不说有一千,也该有一百,即使有人在他手底下死的心不甘情不愿的,也没看见哪个死鬼来找过他。
按理来说自己不应该怕鬼,而且他向来是不信鬼神之说。
但话虽如此,也正因为他是大夫,看多了奇奇怪怪的人,对未知事物的敬畏之心却要比别人多上三分。
况且这个地方十分不合常理,光是他站在水面之上就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他自己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想试一试。
怎么个试发,自然也是简单粗暴。
就是,再听一次呗。
阿诗弥全身匍匐下去,像一个大□□似的将耳朵贴在了水面上,耳廓刚与凉地刺骨的水面相接,果不其然,他就又听到了那个女人尖细的声音。
这一次她不再是嘻嘻哈哈的笑,而是说了一句很长,语调略显调皮,吐字又异常清晰的话 ,她说的是:
“五十箱金银珠宝,三十车香料,一万只牛犊,贵客出手这么阔绰,连我们都想去中土见识一下了呢!”
我....我...我...卧槽!!!!!
阿诗弥瞬间头皮炸裂,猛然抬起头,一个鲤鱼打挺,从池面蹦了起来。
真的是鬼??!!!!
所有热血一时间都往颅顶上涌,当他还在因为这件挑战人类认知极限的事情惊魂未定的时候,水中忽然又冒出令一个声音:
“谁说我茫茫漠北没有中土繁华,洛阳的水莲花在这里不也是绽放的一样好么?”
与那个尖细的女人声不同,听起来是一个声线粗犷浑厚的男人,那声音十分空旷,像是在旷野里不断回荡一样。
又是谁!谁在说话!!!!
等等...他说的好像是...茫茫漠北?
这里是...漠北?!
周遭的一切忽然明亮起来,殷红色睡莲花瓣窸窸窣窣从天上落下,好像一场红色的花雨,他伸出手来接,花瓣却越掉越多,越掉越快,不一会的时间,竟他堆成了一个花人。
花瓣像无数的蝴蝶一般,直往他鼻孔里钻。
太多了..太香了...快停,快点停下,我...我..我要受不了了!!!
啊啊~~~~切!
一个巨大的喷嚏过后,所有的花瓣瞬间全部消失,天与地似乎被他这一个喷嚏打的颠倒过来,很快阿诗弥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莲花池水之上了,空气也不再凉的刺骨,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毛茸茸的,很是暖和。
他低下头,脚下是一张厚实的灰色熊皮地毯。
这熊皮地毯有半指厚,光是大腿就有他的腰那么粗,可以想象到这只灰熊生前是多么壮硕,能够称霸整个草原。
可如今这只灰熊只能躺在这个陌生大帐内的一个小角落,和一张连着一张被缝在一起的白色皮革地面一起,被人日日踩在脚底下。
这些皮革看不出来是牛皮还是羊皮,切割的很规整,泛着一股暖和的烟熏味道,一张五尺见方,连在一起大概有十丈有余,粗略算来,这里光是地面铺设的皮革,就得杀掉至少一百只牛羊。
他快速掠过帐内的陈设:
红榉木武器架子,弓箭、长枪、环刀等各式武器,几款不同样式的盔甲,全都是羊皮里衬,而外面却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打造,光泽如银,硬度却极高,又轻又坚实,其上花纹雕刻的异常繁琐,被十二盏铜烛台照耀熠熠生辉。
武器架旁,是青铜制三条腿的支火撑,也就是中原人所说的灶台,上面一盏银错丝茶壶,还有一盆冒着热气的奶锅子。
奶锅子烧的滚开,奶汁不断沸腾,冒出许许多多奶泡,肉干和黄栗米随之上下翻滚,香气扑鼻,锅边还积着一层厚厚的奶皮,裹住了许多白芝麻。
这味道...也太香了吧......
阿诗弥本来不觉得饿,可这奶锅子实在真的很香,况且刚才那池子的地方冻得他骨头都快插到了心窝,也没等帐内的主人同意,他便从锅边取了一个木盏,用勺子舀了一碗。
木盏刚放到嘴边,还没等喝,他却发现了一件事。
这口支火撑朝向东南。
漠北地界广袤,生活着突厥、回鹘、室韦等族人,虽然不像中原这么讲究,但是还是有些规矩的。
比如安装火撑和灶具的时候,可以向西偏斜,不可以朝东,因为在他们的概念里,西、西北以及北方是吉位,阳气胜极,而东南则阴气胜极,所以不仅是灶具,佛龛、供奉和男主人用的东西,都需要放在西面。
而这口支火撑却面向东南,意思是:
大煞进门。
不会是营帐主人头脑发热,凑巧放错了吧,他又看了看,发现好像不太像是凑巧。
不仅支火撑朝向东南,锅盖的位置也不对,锅盖的梁与套瑙横木交叉,表示路途不顺,也是大忌,所有的器具都是敞口朝下放置,表示闭门无户。
也是大忌。
阿诗弥的目光错过锅具,往东面望去,那里香烟缭绕,供着一尊神龛,看不见神龛里供着什么神像,只能看见神龛的材质是用纯黑阴沉木打造的,而武器架子上所有刀枪的尖都一同冲着它。
什么神像需要兵戈相向?
这样忌讳,除非不是正神,而是...邪神。
阿诗弥不敢再喝了,这里简直毫无遗漏地触犯了所有禁忌——大帐里全部设置。
全是大凶。
他放下奶茶,起身走到大帐中间,其实大帐内的陈设并不多,甚至过于单调,以至于显得有些空旷,他顺着帐中间粗大的梁木往上看去,发现这柄插在铁架高台上,一人不能合抱粗细的东西不是梁木。
而是一柄巨大的苏克鲁。
原来是突厥人的营帐,苏克鲁,乃是突厥语,意思是战旗。
这柄苏克鲁十分地气派,光是柏木木柄就有两丈之长,直通帐顶。
一般来说,这些做柄的柏木都是从希尔端乌、拉拜第纳尔,库里噶尔那些突厥封王之地运送给突厥中的王侯显贵,草原多是季节性河流,不能像中原那样用内河运送原木,只能用马匹托运,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巨大。
况且这根柏木木柄外面,还围着两丈三尺黄缎衣,一看就不是普通材质,而是唐朝岁贡的巴蜀锦缎,上面还钉满了一千只银纽扣,象征一千只慧眼。
主旗木柄从中部分支,从四周八相又围着八面小旗,顶部都是清一色雪亮的三叉戟,底下垂着枣红马黑鬃缨。
阿诗弥突然觉得有些奇怪,通常来说,苏克鲁作为战旗,分为黑白两色,分别叫做‘哈喇苏克鲁’和‘查干苏克鲁’,黑色象征战争和力量,白色象征和平和权威。
而这大帐内的苏克鲁颜色,不是黑的,也不是白的,居然是血红色的。
血红色的战旗,象征着什么?
忽地响起一声尖锐啸鸣声,阿诗弥惊了一跳,抬眼望去,从帐外飞来一只黑白花斑大隼,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隼,光是张开的翅膀足足有五尺长。
那鹰眼异常锐利,泛着绿光,显然是饿了很久,一进屋,它就径直飞到最高的那面苏克鲁上,用饥饿的目光盯着他,盯得他后背直发凉。
没来得及拿什么武器,阿诗弥只好随手举起木勺,指着那隼道:“你别过来啊...我,我可不好吃。”
花斑隼白了他一眼,说道:“贵客还没到吗?”
说...说话了...?!
他再仔细听,原来不是隼说话,而是那个男人。
他的声音不再遥不可及,而是离自己很近,阿诗弥顺着男人说话声望去,在主位置的八脚马踏椅子上,居然凭空显露出来一个人形。
男人穿着黑色毛皮翻领大氅,领口露出一截金色护颈软甲,他一挥手,斜靠在了八马榻椅上,露出异常坚固的胸甲,勾勒出强壮的肌肉形状。
阿诗弥企图辨认出男人的样貌,但越是想看,就越是什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上只是一团白光。
男人又问了一遍,这回声音急促的很:“贵客还是没有到吗?”
“回可汗,还没有。”
熟悉的女人声音突然从阿诗弥身后响起,他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去,从他身后款款走出来一个穿淡黄色胡裙的女子。
起初女子的身体像是驴皮映在墙上的虚影,随着烛台火光晃了两晃,竟逐渐变得实在起来。
她长得很漂亮,但不是中原人认为的那种典型的美丽。
她的脸庞圆润,虽不说像是十五的满月那样像个银盘,但怎么说也得有十四的月亮丰盈。
她的双肩宽阔,腰肢却很细,阿诗弥不擅长描述女子的美丽,只能说从骨架上看,是典型的漠北草原女人骨型。
但她那张圆脸蛋上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眼睛,却同自己的一样,一只是琥珀黄色,一只是碧绿。
这到不像是漠北人。
不过,阿诗弥忽然想到葛氏鲛女那副巨大的肺,浑身一颤:
她刚才到底一直躲在哪儿...
难道..难道是跟我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阿诗弥惊异之余,又听得女子说道:“趁贵客还没有来,就让妾再给您跳一回吧。”
身着大氅的男子没有说话,看样子是默许了,头顶忽然打来几盏追光,不知从哪竟响起了马头琴的声音,乐声粗犷悠扬,加上胡笳强劲的鼓点。
女子的舞步灵动又娴熟,每一步都精确地与鼓点相和,歌舞配合默契,像是踏在舞乐之人的胸口上舞蹈一般。
不知怎么,阿诗弥的心悸感觉又强烈了起来。
她翩翩起舞,随着鼓点的加快,她转得越来越快,快的完全看不清她的舞蹈姿势,人影模糊,分不清那个是真的她,哪个又是虚影。
然后,那些虚影,居然逐渐脱离了她的本体,独自旋转起来,转着转着,竟渐渐有了自己的身体、手臂、大腿。
一曲尚未舞毕,场上居然冒出来了许多女人。
那些女人全部都穿着淡黄色胡裙,同最一开始的女人一样,她们的腰间、手腕上,也都缠着一圈细细链子,上面挂着许多树叶形状的闪亮银饰,一跳起来,随舞姿摇摆,叮叮当当地响,声音清脆。
阿诗弥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大变活人的场景的确是真的,然后他开始数女人的个数:
“1、2、3、4......”
光阴踏叠,她们的走位不断变幻,好不容易,阿诗弥才数出来。
场上一共出现了十二个女人。
一个女人竟变成了十二个一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