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蘅若担忧的事,终是发生了。
只是,这几日,她将前世里的事,前前后后想了又想,也实在是想不起来兴隆酒家是几时归在那人名下的。
她也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
“妹妹……”
许抱月此刻正悠哉悠哉坐在矮凳上,给她烧热水沐浴。
“唉……”
即便是重来一世,论悠闲之态,她还不如自家妹妹。“明日,我也同你们进城去罢。”即便在兴隆酒家这事上帮不了,但她知道顾家会同那些牧民订牛乳。那些人,总归是忠厚可靠之人。
“好啊。”
许抱月满口应下,也没有劝她留在家里休息。高杨说的郁结于心,肝气不调,想来也是因为女主一直拘在家里做针线的缘故。
换作是她,也该憋出病来了。
*
翌日,许抱月打着哈欠,早起泄洪。
意识里的法器,仍是那个灰扑扑的梅花瓶,在角落里,不甚起眼。
她往花婆婆的墙根下也种了些菜苗,跨过土墙,便名正言顺。
才将手伸进井里,尚未开闸泄洪,就教一股热气蒙着上头。
“昂?这井还变成了汤泉不成?”
许抱月小声嘀咕着,想着探头往里瞧瞧。
谁知,这股汤泉倒是成精开了口——
“是我。”
“昂?”
许抱月旋即收了手,再扒拉着井沿往里瞧了瞧,小声咕哝着,“五郎夜里不睡,来井里寻宝不成?”
眼下当真是缺钱的顾望津亦是低笑一声,再攀着井壁,“劳驾,待我出了井,五五分如何?”
许抱月:“……”
她就这么一说,他还真演上了。
顾望津不多时,便翻了出来,以手指着小山坡的方向,示意她过去那边说话。
婆婆浅眠,此番没吵醒她,也是两人的造化。
许抱月随他的脚步走过去时,也四下看了看,没有看到白鹤。
顾望津像是知晓她所想,轻声解释道:“白鹤在附近吃草。”
许抱月嗯了一声,又问道:“不知五郎早早过来,是为何事?”
小山坡的坡度不大,只是顾望津身量高,又是走在前头,足足比眼前的小娘子高了大半个身位。他抬眼望去,石屋那边晾晒着蜜瓜,小鸡子也在微弱的晨光里渐渐苏醒过来,唧唧叫唤着。
好一番安居乐业的景象,好生迷惑人。
顾望津不答她的话,转而问道:“许娘子——没什么要紧的话,要同我说吗?”
“昂?”
许抱月盯着他腰间的荷包看了会儿,绣的云杉,和灰褐色的长衫也挺相宜,再听得这样怪异的话,不由抬头去看他的神色——
呃,太高了,也只看到了少年郎修长的脖颈,凸显的喉结。
真是——该死的好看,啊不……脖子真是该死的酸。
“我,欠你一碗粥。”
顾望津也没细瞧,不知她为何事失神,久等而来的答复,不是预料中,却更令人欣喜了,不枉他熬了大半宿。
“自然了。”
顾望津再掏了一块帕子往草地上一铺,许抱月望着那四四方方的棉帕,刚要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帕子的主人已经一屁股坐着了。
——昂?自己坐的啊,顾小腿还听讲究。那没事了。
顾望津坐好,好整以暇看着脚边越发翠绿的牧草。索尔忽而变卦的事,她不说,他就不知道了吗?
这事,也不知是哪方人动的手。
昨夜,申掌柜拿着顾家的手令,连夜敲响了顾家的大门,将话传到了高杨那里。
顾望津已然是歇下了,被喊了起来。
听得这消息,除了少打了一个哈欠,面上没多大变化。
反倒是申掌柜有些发慌,他又请示道:“是否给许家另找一家牧民来供牛乳?”
顾望津继续打着哈欠,暗暗瞥了他一眼,转而问起了兴隆酒家的事,“还没查出东家是何人吗?”
“咳……这事……”
此问,申掌柜更心虚了,将外头的流言再说出来,“说来,也是可笑,都说兴隆酒家是顾家的。”
“嗤……”
这话说的含蓄了。依着他对许家姐弟的照拂,兴隆酒家就该是他顾五郎的。
顾望津再打了个哈欠,嗓音微微发哑,“能在丰州开张多年而不倒,自然就在我们这几家之间,再长,便该是京里那些主子的。然而,众人的目光不远,只晓得除去段家,也就是顾家的。”
“五郎说的是。因着兴隆酒家偶尔也会来店里买些东西,外人一看,就认为是顾家的了。”
往日,凭它是哪家的,顾望津没兴致去深究。只是,今日摆了他一局。再不理,他已经连着给人暗算了数回。
“申掌柜。”
“是,五郎请吩咐。”
“明日取点银子,去吃顿饭……”
“五郎真真是客气了……”
“问他们,店可卖。”
“啊?”
……
那些个小事,也不必说来,顾望津只告诉她,“索尔一向重诺,若非是遇着了什么难事,不会毁诺。”
“你也知道啊。”
“……”
顾望津挑了眉,再道:“本食客往来各大酒家之间,自然听了些街头巷尾的笑谈。丰州大名鼎鼎的酒家同你们签了三年的契,这事在城里就传开了。若是你们拿不出酪来,这戏可不就精彩了?”
许抱月也不瞒他,只道:“兴隆酒家和我签了契,若是为着赚钱,我没了牛乳,自然是要让他帮着寻个稳妥的人来替上。”
“不成想,厨子倒是个有主意的。”顾望津略略歪头一笑,那节马尾也随之晃了晃,“若不为赚钱呢?”
“那他们还能押着小女去抵债不成?那契可写清楚着呢,许家在力所能及时,每日供应两桶素酪,黑纸白字,犯不着到衙门里去辨理吧?”
闻言,顾望津更是一笑,朝她伸了手,“那契借我瞧瞧。”
或是为着此话更稳妥些,他又戏言道:“我得看清楚了,这契是否藏了玄机,免得你欠我的粥落了空。”
热心又别扭的顾小腿。
许抱月抿了笑,也没辜负他的期望,只微微朝他行了礼,再轻手轻脚回屋去拿那契。
家里头,许蘅若也不知几时醒的,看她回来,也将酝酿了一夜的话告诉她,“妹妹,我仔细想了想,家里虽说没有故旧在丰州,但是偶然提过一两个可靠之人……”
“昂?”
许抱月当即便踮脚去摸女主的额头:温热。
反手再贴贴自己的,似乎是一样的温度。
没发热啊。
怎么就说起了胡话。
许家有没有故旧在丰州,她看完了整本书不清楚么?但凡有一丝办法,昔日京中闺秀犯得着去给人当厨娘么?因着这一层,后来女主遭了多少阴阳怪气的议论。
“当初狄夫人便是这样和我说的,收到了娘家兄弟的信,说是段家可信,便去投了。长姐,你别是也收到了这样的信罢?”
许爹在京中是有一二友人,能替他们周全的,出发时已然做了。
只是,有了念想,才容易教人做了手脚。
“牛乳的事,真不急。长姐,你且安心,我先把那契拿给五郎看看。”
许蘅若眼神往外头一转,也知那位颇受宠爱的顾家五郎又早早过来了。唉,他倒是有心。
“罢了,你且问问他有何法子。若是没有两全的法子,我便厚颜带着你们去找一找。”
“是,长姐你再回去眯会儿罢,天还早着呢,等煮好了粥,我再喊你起来洗漱。”
……
等许抱月拿了压着枕头底下的契给顾五郎看时,他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将那只宣纸看了又看,闻了又闻。
许抱月数次欲言又止。
这张契是用帕子小心包好放着的,多多少少沾着她的气息罢。
但是,一个土著都能摒弃礼法,她一个开放自在的现代灵魂还计较什么?
顾望津没从里头看出玄机来,既而问道:“当日签的另外一张,你也有看过?”
“看过的。平安他识字,陆掌柜写的时候,是在一旁看着的。”
顾望津又举着那张裁出来的宣纸,颇是头疼。它若是有问题,自己没看出来,那父亲定然是可以看出的。
只是,这事,说大不大——
闹到父亲面前,实在是不大好。
“我手里还有一些种子。”
“昂?”
这一回,许抱月又打断他的话,直指脚下的土地,“时下已是六月,不大好种什么,便是有种子,也不是这样糟践的。”
顾五郎微微垂着眼帘,静静听她说话,温顺得不得了。
末了,许抱月照着原有的折痕将契对折一番,再怼到某位出神的人面前。
“我记得郎君说过,狄夫人是御史台的嫡长女,想来不会连自家兄弟的笔迹都认不出。可惜如今我们被动得很,没有找到人,也没有那封信。我想着,此事若是同伙人所为,或许用的纸是一样的玄机。”
顾望津没立即收下,揶揄道:“许娘子可真是信我。若是我将这契拿走了,午后兴隆酒家的人上门来,可真是连辩驳的机会也无了。”
此刻,许抱月站着,已由矮小的一方转为高大的——若不是为小命着想,她能上前去捏住他脸。
“五郎此番,倒是提醒了我。既然这契如此重要,那有劳五郎也拿一样要紧的东西来换。”
透过晨光,小娘子的身形孱弱如江南细柳,可柳条柔且韧。小娘子自有小娘子生存的智慧。
顾望津从袖口里摸了摸,还没摸出什么来,许抱月义正词严提出要求,“等等,上回看到的那块陶砖我可不要。”
虽然大抵也是他烧制的。但是,一块放在阁楼书架上方吃灰的砖,想来也没几个人认。
“喏。”
出现在面前的,不是陶砖,是一节莹润的笛子,颜色微微发黄,七个开口打磨得极是圆润。
书外,许抱月对骨笛的认识仅在历史书上——贾湖遗址出现了贾湖骨笛,鉴定为鹤类尺骨所制。
她读书时就对它痴迷不已,后来也听过用它吹奏出的音频,分外悠扬。
这或许是千年前,一只白鹤的尺骨做的笛子。壁薄中空,骨壁规则,去除前后的关节,是一个理想的发音管。
对于这位重情重义的顾五郎来说,没有比它再贵重的东西。
方才提出要以物易物的人,忽而又退缩了。
“我……”
“我今日出来得急,钱袋子也没拿,也就这样东西勉强拿得出手。我回城一趟,有了结果就来换。”
“……好罢。”
许抱月这才无奈接过,无比珍重握着——骨笛还稍稍带着身体的余温。她诚惶诚恐追问一句:“这笛子,耐摔么?”
正要起身的人,险些闪了腰。
厨子总是语出惊人。
“正巧,我也想知道。你不妨试试。”
后一句,许抱月听着,像是在嚼她的皮肉,连骨头渣都不吐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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