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州的酉时,归阳山还承载着烈日的烘烤。
石屋的院墙,支起了几个简易的木架子。两根带杈的木柴往土里一插,再横一条。
顾望津看着许平安敲敲打打,不禁笑出声,“许平安,你这架子,别说晒东西了,一阵大风刮过都能倒了。”
许平安霎时羞红了,再扔了树枝,呐呐叫了人:“五郎。”
唉,他不来时,是有些想着;等见着了人,不如不见。
顾望津不知自个儿被嫌弃了,利落下马,将白鹤赶远了几步。
“这是要晒什么?”
“高大人今日带了好几个蜜瓜来,我们吃不完,想切点晒成干。”
蜜瓜干,本也是个好打算。
顾望津听后却嗤笑一笑,再按了他的脑袋,“郎君年纪小小,脑子却糊涂得很。”
那几个蜜瓜,是高杨带的吗?还不是他去后厨拿的,连带着肉和蛋,甚至是那姜,都是他塞进去的,忙忙碌碌,像个婆子似的。
“你家午食吃什么?”
前后这样操心,却吃不到几个饺子的人酸溜溜道,明知故问。
许平安也有些诧异,反问道:“高大人没带饺子回去给你吗?”
顾望津但笑不语,许平安又“啊”了一声,指着明显矮下去的芹菜苗,“因着你不爱吃羊肉,二姐特意包的牛肉馅的,你那份,还都是芹菜呢……连我都没吃着几个……”
咕哝的话越低,顾望津唇角越翘——得嘞,还算厨子有些良心。
“你们要晒蜜瓜干啊……”
顾望津沉吟一声,许平安又打量着他的神色,打趣道;“五郎连这也知晓?”
“那自然是的。”
芹菜株被掰得清秀不已,鼻尖似有清香在。躁动了大半日的心,在这见方的小院里,奇异安静了下来。
顾望津颇有闲心指点他,“你这架子不成。你家不是还有一间空屋吗,前后挂个麻绳,放那里便好,。”
闻言,许平安狐疑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直教人后知后觉补救一番。
“咳……从前你家邀我吃饭,我路过,无意瞧见的。丰州的天变化无常,这蜜瓜要是淋了雨,可就坏了。”
这两间石屋,全是他修缮的,家里的布局,他要是不知道,那才是有鬼了。
然而,这话,没法和许平安说。
等许抱月切好瓜出来,只听得后院静悄悄的。“平安?”
她甚是不放心喊了一声。
未等她走近,入眼便是那节晃动的马尾,许平安也不知去哪里了。
“何事?”
顾望津回头,眼里的亮光教许抱月直发笑,怎么像一副做了好事求表扬的样子?
“五郎怎么过来了?”
“……白鹤,这两日一直在府里,该憋坏了,偷闲带它出来遛遛。”
“原是如此。”
都说老马识途,白鹤老兄作为天马,晓得来找她吃灵泉,也是情理之中。
许抱月对这个说辞是信以为真。
顾望津瞧她当真是聚了心神去寻白鹤,翘起的唇角又耷拉回去,在她身后闷闷问道:“蜜瓜,切好了吗?”
“昂?你想吃?”
许抱月回头,盯了他一瞬——这是预备留到冬日落雪磨牙用的,顾小腿,大少爷就别来和本女配抢食了。
顾望津在她护食的目光中起身,又借故拍拍身上不存在的尘土,“高杨能带几个瓜来?这瓜也不耐晒,一瓣一条,顶多就十来条。”
“昂?”
许抱月忽而朝他一笑。
好极,顾小腿,你也要发挥出作用了吗?
*
六月的瓜,要价便宜。
书外,内地的人也能吃着边疆的瓜,是有通达的运输网络。而千百年前,只能自产自销了,要价都不高。
顾五郎说好给他们送一车过来,喜得许平安送他走时,都有些不舍。
“五郎,那等你下回得空了,再来。”
顾五郎回城后,径直往申达店里去了。
掌柜见了他暗藏的笑意,也知小主子心绪不错,当即把上个月的花销递过去。
“……申掌柜,你告诉我——店里进账三百八十六两,开销一千七百两?”
顾望津咬牙问道。
申掌柜无惧小主子的目光,指着上头的账,实事求是道:“五郎看岔了,是一千七百两三钱六文。”
顾望津将账本挪开,默然倒了茶水,一喝也是淡的,再迎上老狐狸火热的眼。“你看我也没用,府里也不是我掌家,这窟窿,我补不了。”
“嘿嘿,只要五郎有心,便好。”
“你剜我的心去卖,也卖不了一千七百两。”
“嘿嘿……”
申掌柜只管装傻卖笑揭过,这账最后是呈到了金嬷嬷那儿。
她亦是沉吟一声,教申掌柜连连指着上头的条目,“每一笔都记着,打通各处的关节,要人,也要一点见面礼,老朽可不敢谎报。”
不多时,这银票便支了出来。
金嬷嬷将钥匙放回时,老夫人停了念经的声,喟叹道:“如今,人还好?”
“大夫诊过,是皮外伤。”
后头的话,金嬷嬷犹豫了会儿,也没说下去。
外伤好养,心里头,只怕就没那么容易好。
四方小院里,檀香幽幽不断,再度传出了诵经的声音。
西斜的日影将梅影拉扯得变了形态。
许抱月在墙角下翻晒瓜子,今日切了好几个瓜,掏出的瓜子全部去喂鸡——那也太奢侈了些,略略晒干,明日炒起来,也是个打发时间,补充营养的小零食。
翻完瓜子后,她又给瓜条调整位置。石屋的好处,便是不用钉子,也能在墙角下打入几根木钉,再拉一条麻绳,以作晾瓜之用。
花婆婆也在院中坐着。
许抱月哄出来的。以目前的食物丰富程度,还是晒晒太阳补钙最实用。
瓜绳定在了花婆婆这处,不为其它——花家的墙面有顾五郎修缮,比自家平滑美观。
晒了两个时辰,蜜瓜脱去了水分,像迟暮的老人蔫巴挂着。
看着小娘子忙忙碌碌的,两家的鸡仔也不甘寂寞,隔着土墙唧唧叫唤,花婆婆露出了丝不大显眼的笑。
“早前我说了将这鸡也给你养着,你偏和我老婆子客气。现如今大了,放一起都能打架了。”
“这是索尔买给婆婆的,我怎么好拿?我养小鸡是要吃掉的。”
花婆婆一人实在是无趣,养两只会走动的母鸡,宽宽心,再下两个鸡蛋。这日子才有盼头。
二人不过是笑谈片刻,宁静的小山坡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花婆婆眼不大好,倒是先笑了一声,“别是平安又落了什么东西回来取。”
许抱月勉强笑了笑。
只因她看到了马上的人,不是顾五郎。不知怎么的,心头一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来者,是方才讨论过的索尔。
渐凉的天,他也跑出了满头大汗。
“许娘子。”
“郎君。”许抱月也赶忙给他见了礼,“郎君这样急,是出了什么事?”
——盼着别是顾五郎出了事。
许平安也闻声出来了,十分懂事舀了半桶的水给他的马儿吃。
许家姐弟这样周到,索尔更是臊红了脸,但还是艰难告诉他们:“明日,我就不来给你们送牛乳了。”
“昂?”
“往后,也不能送了。”
索尔的官话不大好,这会儿,一字一句,咬字缓慢清晰,众人随之沉了沉。
许平安在跨过土墙时,一惊一抖,那个笨重的木桶脱手滚在一旁,溅起的水花也教小鸡们唧唧叫着,变天了。
花婆婆摸索着木棍起身,先是问道:“可是家里的牛羊出了事?”
索尔摇摇头,握着的拳头微微发僵。
八尺高的大汉忽而撩了衣袍跪下,“婆婆,许娘子,我对不住你们。但我明日真不来送牛乳了。”
他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又摸出一串钱来,“你们再寻旁人罢。”
许抱月轻叹一声。前儿才教小鹅子说男儿膝下的黄金,能教这位西北大汉下跪赔罪,想来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示意许平安上前扶人,又宽慰道:“郎君和婆婆有往来,又赏脸给我们送了好些日子的牛乳。这买卖做不成了,人情还是在的,我们实在担不得这样的大礼。”
许平安咬着唇,扶起人时,鼻音浓重问了一句:“是……我们的价钱给得低了吗?”
——那也可以谈的。
他以为,索尔大叔是进城听说了兴隆酒家签的契,觉着卖便宜了。
索尔羞愧不已,只一个劲儿摇头,再将钱袋子塞他手里,转身骑着马走了。
再晚,野狼该出来了。
许平安握着那个钱袋子,哭丧着脸,许蘅若也从屋里出来了,站在后门处,低低咳嗽。
许抱月反而是一笑,小腰一叉,再拍着许平安的肩头,“看罢,日子总不能一帆风顺的。好在有屋可避风雨,也有家人相互扶持。不就是牛乳嘛,多大的事,明日我们进城去。”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我好惨,我的供货商没有了
五郎:来找我
女鹅:说得你家有马场似的,你自己都没钱
五郎:……感谢在2023-08-28 21:21:38~2023-08-29 22:35: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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