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过中天,宁远乡的山寺,也是人迹罕至,只有师傅们诵经的声音。
正值六月,段明送了些新鲜的瓜果,籽瓜、桃、蜜瓜、白杏,光是籽瓜,就有一整车。
段明热得一身大汗,也是礼节周到和寺里的师傅寒暄,“小郎君还要住些时日,打扰师傅们清修了。”
瘦脸和尚道着佛号,“段施主客气了。为亡故之人诵经超度,也是小僧们的本分。”
要赶着回去,段明甚至连斋饭都没吃,管事的和尚连连送他到山寺门口,又让小沙弥送了几样糕饼。
上了马车,段明没将那些粗糙糕饼扔掉,反而是打开食盒,垂眼看了好半晌。
*
顾府也上了午食,顾五郎觉着胃口大开,足足吃了三碗米饭。
连一贯爱劝他多吃些的老夫人都唬了一跳,“这样吃下去,该伤了脾胃。咱家又不是吃不起米饭,你若是爱吃,叫后厨另做一份,别整日跟着我吃粥。”
又是吃粥。
厨子欠的粥,也不知是否会还他。
顾望津这会儿才觉得吃撑了,但不是落了颜面。“父亲和大兄不能过来用饭,孙儿怕浪费了,这才多吃了一碗。无事,稍后我吃两杯茶就好。”
少年郎,总是有自个儿的心事。
老夫人也看出他今日心绪多少是有些异样的,用过饭,也没再留他。
一整个午后,顾望津在自己的院子里,从门匾看到博古架,再从头顶的木梁看到墙角的细沙。
就吃一顿饭——许家一顿饭,又不是宫廷御宴,这都快申时了,怎么还没回来?
搁京里,夕食的炊烟都升到半空了。
*
石屋那边,一客未走,又来一客。
也是位稀罕的贵客。
李思也和顾五郎一样,从后山绕过来,想了一路的措辞,皆在高杨的笑声里沉了沉。
高杨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吃完了饭,不会洗碗,但能帮着许平安打水上来。
他亦是对着这口井看了老半天,打上来的水也尝了尝,“你们分的这房子倒是好,这两年天渐渐热了起来,禄水河道都变宽了,连这口井都来了水。过阵子,我也在你们旁边垒个石屋住,到时我给你们干活,你管我饭就成。”
他若来住,许平安是第一个赞成的。
笑谈落在李思耳中,却是刺耳的很。
“高大人。”
他先出声,同人见礼道。
高杨就握着那木桶,眯着眼打量着来人,好半晌,也没瞅出个所以然来。
眼瞅着头顶的日头是越发热了,李思的目光也越发凝重,许平安朝高杨挪了一步,再小声说道:“这位是衙门里的李思大人。”
“哦——”
高杨长长应了一声,又再扭头,“不认识。”
“……”
许平安当即倒吸一口凉气:怎么顾五郎身边的人,也一样气人?
李思反倒是笑了笑,极淡,如薄云遇风,转瞬即逝。“有一回随褚大人去了营地那边,偶然得见高大人百步穿杨的风采,不想大人精通骑射,连家中琐事也做得。”
许平安略略歪头。想着李思大人的话,怎么觉着他把其中一个词咬了重音。
高杨像是没有他七窍的心思,随口应下,“这些小事,有手都做得。”
这话落在赶来的炮灰女配耳中,心中当即一咯噔:高将军,你得罪他不要紧,来日你们都是势均力敌的大将军,各自领兵镇守一方,半分也不挨着,但别迁怒了本女配啊!
许抱月赶忙给李思见了礼,又为他找了台阶下,“小女记得每十日到衙门去一趟,明日,便是第三十天。有劳大人过来告知。”
李思只微微点头,素日冷硬的脸庞无甚波动。这缘由,他也是这样想的,但极快被否决了——前两个十日,也不见他过来通知人。
这些琐事,若换了白山,倒也是说得通。
套在他身上,便是十足十的生硬。
李思走前,也没问起心中所想。
只在转身时,顺理成章把目光放在他们身后的石屋上。
路上再难,拼着一口气,活着抵达流放地。而后,被柴米油盐击垮的,也不在少数。
然而——
“李大人,慢走。”
许家二娘子轻快的话音,还在风中飘荡,李思的眉头,比来时皱得更紧了。
*
送走李思,高杨不一会儿也走了,顺带提了个红柳篮子,大白牙呲得和天上的云点似的。
许抱月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去了女主的屋。
高杨的医术,显然是真的不错。
昨日扎了几针,许蘅若的气息便平稳了许多,不多时,人也醒了过来。
留下的医嘱也是宽心养着。
许抱月也道:家里唯一的重活就是打水了,古井来水后,剩下的都是琐事。就连卖酪这种营生大事,也签了三年的供应期,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操心的。
“长姐……”
许蘅若在病中,不便待客,一直在屋里小憩。
许抱月敲了敲摇摇晃晃的小木门,看她缩成一团在小屋里。光线不好,更衬得是明珠蒙尘。
唉,该宽心的是她。直至现在,她都没想明白,该不该促成男女主的相遇。
以自己和五郎那点子交情,想要制造点偶遇,还是能的。
“长姐,等你病好了,我们进城去,买点东西吧。上回你光想着了我了,自己都没一个插花的瓶子。”
许蘅若也已坐起。美人半躺,神情慵懒,再配上她素日清清淡淡的话音:
“妹妹自幼没学过插花作画,我才想着买一个给你玩一玩。我便不用了,那花花草草长在草原上,何苦去折了来?”
昂?
这么姐妹情深?
那头两日干嘛冷冷淡淡怼人?
许抱月实在是有些摸不清女主的真实想法,又建议道:“长姐学过健体的拳法么?我……”
“我不学。”
方才还很好说话的人,忽而又冷了声色,还撇过头去。
——阿蘅,你身子伤了,可要随我学套健体的拳法?
那人也是这样温和说话的。一招一式,全不藏私,悉数教她。
想到此处,许蘅若胸口又是一阵针扎似的,脑仁也嗡嗡地疼,额上泛出了细密的汗珠。
许抱月又莫名望着她,“长姐,你还好吗?”
“嗯。我睡会儿,妹妹自便罢。”
“好。”
女主怎么心事重重的?
许抱月带上木门,也不免狐疑想着:这剧情,老也走不上,难不成是女主重生了,虐渣打脸男主?嘶……这破书,多多少少是有点大病的吧。
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要虐渣,不至于把自己先折腾病了吧。
于是乎,许抱月天真以为,只是女主金贵,大抵是没顿顿吃上白米,脾胃不和,才病出来的。
如今,家里条件肉眼可见好了起来。
白米饭,安排上。
高杨来时带了一篮子的东西,不止牛羊肉,里头更有两块老姜,六个鸡蛋。
许抱月一一拿出时,许平安也凑在身边看着。他摆弄着其中一块姜,疑惑道:“丰州的习俗,是上门要带姜吗?”
许抱月一时无语凝噎,也对着其中一个牛皮纸包闻了闻——甜丝丝的,是红糖。
“大概是顾家的嬷嬷预备的东西。”
都是女子月事期间必用的。这样贴心,不像是大大咧咧的高杨会想到,且好意思送的。估摸着他都没打开看过。
“婆子”顾望津也在灶房里。
高杨有些眼力见,但不多。
提着东西回来,径直去了老夫人的院子,便是嬷嬷要来接,他也没放手,就这样拎着到了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五郎,我老高回来了。”
午后的天,有些阴沉,再沉也没有顾五郎的心沉。
他先是瞧了一眼,唇角略略翘了翘——还知道带点回来。
再一细想:也不知是什么,就不晓得放院子里么?
老夫人笑呵呵让他起身,也不免笑道:“你怎么也和五郎一样,是又吃又拿的。今日是带了什么?”
“牛肉芹菜饺子。”
高杨肚子里装着的,大多是沙葱馅的。牛肉芹菜,说着也不免吞咽口水。他再眼巴巴看着五郎——等会儿煮熟了,能分一碗给他的吧?
“芹菜,倒是稀罕。如今市集也卖这个了吗?”老夫人也被勾起了兴致。沙葱虽好,气味到底是冲了些。
高杨看了一眼小主子,有些欲言又止的。
顾望津生生是教他气笑了。早知此事不好说,方才怎么就不能把饺子放下,孤身过来请安呢?
他搁了抄写经书的狼毫,如实告知祖母,“是许家自己种的,就种在墙根下。想来今日为了招待贵客,特意掐了头一茬的嫩芽。”
贵客高杨当即点头应下,“正是。”
顾望津:“……”
金嬷嬷借着给主子们斟茶的功夫,将这篮子金贵的饺子拿了下去。
上回请许娘子过来育种,她做的馄饨,样子别致,老夫人虽不说什么,也多吃了两个。
在灶房里,她守着水沸,看着饺子沉浮,也不免叹一句:没将许娘子请进府里来,当真是自个儿无用。
不多时,这道芹菜牛肉饺子在夕食前就上了,厨娘备了几个油碟,有醋,也有辣椒酱。
老夫人饮食清淡,只略略点了醋;高杨和他们同桌而食,也不客气,将眼前的油碟一个一个蘸过去。
顾望津看着眼疼。按理来说,这应该都是自己的饺子。
高杨才在许家用完饭回来,吃得肚皮圆滚,再装一碗饺子,也真不怕撑坏了。
也是分神想着诸事,顾将军早早回府时,也同饿狼一样,眼里发着绿光望着小儿子眼前的碟子。
“今儿吃饺子呢?”
“正是,将军快从五郎那里夹一个尝尝,芹菜牛肉馅的,可香了。”
说话的人,早早将自己那份吃完了。
顾望津直拿眼神杀他。
顾将军往日倒不一定贪这一口,瞧着这一幕,更有兴致试了,径直夺了五郎手里的筷子夹了一个,甚至不忘去沾了醋。
因为高杨在一旁指点着:“醋,将军,饺子不沾醋就失了风味。下一个,将军试试辣椒油。”
顾望津眼瞅着那五个饺子变为三个,气都气饱了,全数推给了顾将军,“父亲若不嫌弃儿用的……”
回应他的,便是顾将军爽朗的笑,要不是五郎小的时候没在,要不然,小子得吃老子的口水长大的。“在军里头,几个人同吃一个水囊都是寻常事,你走商应当没有娇惯着罢。”
“……没有。”
起居都是同伙计们一样的。但是,他们出发时准备得充分,光水囊,一人就有好几个。
顾将军就端着那盘饺子坐了下来,一口一个,吃完也不忘夸一夸,“嬷嬷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
顾望津听了直笑,心头的郁气也散了不少,似是与有荣焉的模样。
父亲这大将军就不适合拍马屁,头一回就拍到了马腿上。好在嬷嬷不计较,换了旁人,那真厨子,可真是要遭罪了。
正说着话呢,金嬷嬷便扶了老夫人回来了,说笑过了,该提正事了,头一个要紧事,顾将军便将小儿子支开了。
“五郎去沏壶茶来罢。”
“父亲吃了我的饺子,还使唤我跑腿?儿子今日不孝,要和白鹤出去遛遛,我从外头给您带一壶回来罢。”
作者有话要说:白鹤:好嘞,出门吃灵泉了
五郎:……忽然就不那么想出门是怎么回事感谢在2023-08-27 20:35:08~2023-08-28 21:21: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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