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标太过明确，直往那处奔去。让一些本想找其他理由：“暮色苍茫”“他只是看不太清”的修士，都觉得这些说法过于牵强。

元琳儿默不作声凝视着，指甲不知不觉深入肉里。

虬髯大汉眼皮狂跳，嘴上仍不服软，“万一、万一他看上了元琳儿手中那件灵器呢？”

“反正我不相信谌巽有这么好心。”

元琳儿很想赞同虬髯大汉的言论。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他所提到的灵器，最后也完好无损待在她手中。

元琳儿再怎么不敢置信，乃至于认为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虚幻，此刻也不敢妄下断语、附和他所言。

双眸紧紧盯着谌巽，似要从他那张脸，直直看进他内心深处。

可是她失望了，他一贯的面无情绪，只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平生三分疏远清冷。

此时正速度极快地在丛林间飞奔，这种环境对他而言似乎并不陌生。

并让元琳儿他们略感诧异的是，比之那些个凡人武者，谌巽的速度居然不慢半分，甚至隐隐要胜出一筹。

“他在凡间的时候，就开始练武了么？”

“听说谌巽出自武林世家，那自然是打小习武。”

“这事我知道，我也来自凡间。谌家在人间界其实颇负盛名，不仅能者辈出，还经常扶贫救弱，乐善好施，名声极好。直到十一年前，不知哪来的流言，声称谌家得到仙门功法，其他势力群起而攻之。

最后谌家是不在了，但功法也下落不明，据说谌家人不想被仇人得到，老早就自己毁了。”

“那些人呢？”

“在几年后也全都覆灭，应当是谌巽做的罢。”

忽然有人发话，“那门功法，是不是一门瞳术？”

“这我就不清楚了，为何会这么问？”

“这不，谌巽就在施展，先前在山洞里就用过一回。不知道该说谌家运气好还是不好，瞳术这等术法，哪怕最为低等的瞳术，在修仙界也是极为珍贵。”

众人定睛一看，谌巽还真在施展瞳术。

眼中不时闪过一缕蓝芒，显然在观察女童方位。

施展望灵术对内力的消耗极大，极大程度上延缓了他的速度，等他找到女童等人的时候，天色已然暗沉。

最后一丝日光隐没在山岳之后，黑暗沉沉覆下。

林中多落叶，无法全然规避。谌巽一时不察，踩上一片，枯叶破碎，发出清脆声响。

前方武者骤然回头，目光警惕扫过。

但见一阵风过，后面空荡一片。

武者眉头紧皱，并未因此放松警惕，自腰间抽出长刀，抽到一半，忽感喉前一凉。

待要低头看去，却已彻底失去意识。

这一切看似复杂，实则从谌巽出手到结束，用了不到五息时间。

在那武者回身之际，谌巽无声无息地贴到他的身后，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匕首，在月光下划过冰冷的色泽。

他抬手，干净利落地一刀割喉，毫不犹豫。

尸体倒下，谌巽接住，将其平放在地。

周围传来纷乱的脚步声，都是这人的同伙，青云帮之人，他们在附近行走探查，内力驱动的探照灯四射。

突然一束光探来，照在他面上的前一秒，谌巽敏捷地往后一退，隐入黑暗当中。

“那小孩到底藏哪里去了！”

“早说那玉石怪异，让你们小心行事，偏不听！这可倒好，让一个女童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要真跑丢了，传出去我都觉得脸上无光！”

“这不能全怪到我们头上吧？谁知道那小兔崽子那么会跑，整整跑了两天！艹，老子现在看哪都是重影……”

“都别吵了！仔细找找，那女童消失后头儿就立马下令包围了四周，她指定跑不远，就在附近。”

足音渐行渐近，从交谈的声音上听，大概有三人。其中一人交代完后就离开了，剩余二人继续朝这个方位行来。

谌巽眉眼低垂，握紧了刀柄。

不料他们脚下一拐，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浑然不觉就在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躺着一具尸体。

谌巽肩膀放松下来，见二人彻底远去，眸中蓝芒忽闪。

霎时间，灵气的运行轨迹在他眼中展露无遗。

他看见女童藏在一棵树上，大树枝繁叶茂，堪堪遮住她的身形。

谌巽本想直接过去，转念一想，直接出现或许会惊扰到她，适得其反。

于是特意绕了远路，从她身后接近。

他轻轻踏上女童所处的树枝，一把捂住她的口，为防止她挣扎剧烈，引来青云帮之人，又将她双手牢牢锢住。

女童见挣脱无望，抬眼瞪视谌巽，目光触及他的面容，里面恨意渐散，化为无措。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

谌巽显然不是青云帮的人，但他究竟是为救她而来，还是盯上她纯阴体质的另一波人马？

“我……”

谌巽吐出一字，就此打住。

顾忌会被底下的人听到，也是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女童听到这个字，却好像开启了某个开关，拼命点头，好似领会了他的未尽之言。

她当真明白么？

谌巽迟疑地打量她两眼，女童点头得越发用力。谌巽面色稍霁，逼音成线，松手的同时告诫道：“切勿出声。”

女童再一次用力颔首。

同样逼音成线，小声询问他，“你是来救我的么？”

谌巽垂眼望向下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施展望灵术，仔细观察下方青云帮众人的站位，半晌，合上眼道：“跟我来。”

说罢，率先踏出，身形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落在邻树枝头。

女童顿了顿，紧随其后。

最后一丝侥幸被浇灭。

元琳儿一阵头晕目眩，嘴唇开合，许久吐不出一句完整话语。

在场修士的心情，在这个时候，俱都复杂起来。

该如何评价谌巽？

——孤僻、冷峻。

他游离在所有人之外，永远带着无关己事的冷漠，仿佛随时会抽身离开。

他们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谌巽主动向人伸出援手。

这等事放在谌巽身上，怎么看怎么匪夷所思。

偏偏事实摆在眼前。

“这样看来，谌巽本性还是好的。”

一道声音艰涩道。

虬髯大汉本能地便要反驳。

尽管对眼前的情况同样感到不可置信，但也许是早已习惯了反驳，面对谌巽，他本能产生的就是质疑，犹豫着是否说出最后一个可能。

嘴唇蠕动了一下，他迟疑了。

元琳儿勉强稳住心神，怔怔地看向谌巽，看谌巽带着幼时的她在树木间跃动，未卜先知般避开青云帮的搜查，乃至闯出包围圈。

她心下稍安。

到这里，就要结束了罢？

谌巽没有因此受伤，这让她内心好受许多。

青云帮搜遍树林，没找着元琳儿的身影，脸色都不大好看。

领头的大汉面色最为阴沉，目光寸寸扫过丛林，猛地仰头大笑起来，声如洪钟，在林间传得极远：

“元家姑娘！你和我等有仇，不愿相见也就罢了，连自己亲生父母，都不愿出来相认么！”

恍若一道惊雷，直劈在元琳儿心间。

元琳儿睁大双目，登时想到什么，呼吸急促起来。

见那大汉朝底下人示意一番，手下嘿嘿笑着，随即竟从身后包裹里，掏出两个人头来！

正是她爹娘！

哗声四起，众修无不为青云帮的残酷行径所动容。

心障幻境中，亦有手下心怀不忍地别过眼。

领头大汉环顾四周，笑得森然。

他向来有收藏头颅的习惯。元家夫妇在江湖上算个人物，屠完元家以后，他砍下两人头颅，让手下收进了包里，本打算作为战利品回去挂起。

没想到在这派上了用场。

他就不信，元琳儿看到这个，能忍住不出来！

幻境外，元琳儿的确气得面色惨白，对此人恨到了极致。

难怪她被刺激到失去了记忆！

这人要是死了也就罢了，要是没死，她挖地三尺，也要将这人找出来，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她有些不忍去看自己当时的反应。

咬了咬牙还是看了，顿感惊诧莫名。

她的头埋在谌巽怀里——不等元琳儿想出谌巽怎会让人靠近他，就听幼时的她逼音成线，询问谌巽，语气中掺杂着淡淡困惑。

“怎，怎么了？”

她猝不及防被他揽入怀中，满心茫然，浑身感官都被摄取，只顾着询问。

“勿听，勿视。”

他没往下解释。

“好。”

她依言照做，用内力堵住了听觉。

元琳儿怔了几秒，慢慢想通前因后果，倏忽潸然泪下。

与此同时，女童额头抵在谌巽胸前，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心。

自家族被屠后，像流浪狗一样东躲西藏，累到极致都不曾哭泣的她，竟感觉到了微微鼻酸。

她强忍着连眨两下眼睛，到底无声落下泪来。

泪水润湿衣襟，谌巽身体一僵，下一瞬便被青云帮人夺去了注意。

领头大汉喊完那一段话后，以为元琳儿没听清，又接连挑衅几句。

声音传入林中，惊起群鸟，久久不绝。

一个手下气喘吁吁跑来，惊声叫道：“头儿！我们的人死了，是一刀割喉！”

一石惊起千层浪。

“元琳儿干的？”其他手下惊疑不定。

“不！元琳儿做不到这点！”领头大汉阴沉道：“她手上没有刀剑，有其他人帮她！”

“你是说，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在这附近？”

“那人比我们先找她，她没出来就是被那人拦着！”

大汉不愿废话，直接下令，“都给我放箭！”

先前没有使用弓弩，因为元琳儿毕竟是个富家小姐，身子娇弱，一个不注意可能就死了。

死了的纯阴之体没有半点用处。

现在不同了。无论那人的目的是什么，单纯为救元琳儿还是为了纯阴之体，都会尽量保全她，轻易不让她受伤。

大汉内心盘算了一番，又朝手下命令道：“四面都派人去看看，听见一点动静就给我放箭招呼，总共就这点子大的地方，绝不能让他们跑了！”

手下闻声而动，霎那间箭雨倾泻，朝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谌巽放开元琳儿，二人在丛林中狂奔。

途中元琳儿绊了一跤，额头磕到凸起的石块，禁不住痛呼出声。

声量其实并不高，奈何练武之人耳力极好。领头大汉目光一寒，从箭筒里取了支箭，按在弓弦之上。

箭矢破风而出。

元琳儿狼狈从地面爬起，对身后的危险毫无察觉。

千钧一发之际，谌巽以肉身相护，替她挡下这一箭。

箭镞洞穿肩膀，谌巽瞳孔微微瞠大，冷汗顺着额边淌下。

元琳儿身体一震，泪眼朦胧望了过来，眼神满溢愧疚。谌巽定了定神，反过来安慰她，“无碍。”

元琳儿声音颤抖，“可是……”

“下雨了。”谌巽打断道。

确实下雨了，一点湿润落在他们眼睫上，紧跟无数雨点兜头罩了下来。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谌巽忍着疼痛，拉过元琳儿的手，欲要前行。

却不料到就是这一拽，元琳儿身体晃了一晃，整个人竟顺着这股力道，直直向他倒来。

受到伤势影响，谌巽起先还有点反应未及。

迟钝地眨了眨眼，元琳儿已软软地倒在他怀里。

他默然数秒，伸手探了下，鼻息尚存。

应当只是过于疲倦，方才又受了惊，支撑不住晕倒了。

这很正常，两天没合过眼，即使青云帮那些武者都吃不太消，何况一个女童？

只是……

谌巽抬眼望去，空中箭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愈发靠近的脚步声。

青云帮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就这样带着元琳儿一路莽冲显然不可取，先不谈这样能否快过那些追兵，在逃遁过程中，他们定会用箭矢进行干扰。

以他目前的情况，很难再承受得起下一击。

何况，青云帮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存在，哪怕逃了出去，任他们在这林中寻找，或许还是会找到山洞，从而将母亲牵连进来。

……只能这样了。

谌巽想了很多，面上分毫不显，只将元琳儿放在地面，用枯叶简单做了遮挡。

旁观修士不解，“他要如何？”

虬髯大汉揣测，“不会丢下元琳儿自己跑了，后面是别人过来救的她罢……”

元琳儿人在昏迷，极没有安全感，手中攥着他衣袍一角。

谌巽眼神变化一瞬，低声道：“等我。”

那柄才见过血的短刀，再次出现在他手中，谌巽抬头起身，面朝箭矢飞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