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鸢摇了摇头,眉眼间染上淡淡忧愁,巽儿表现得实在不像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因而一般母亲不会告知孩子的,她也能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
“巽儿,你太闷了。”
她叹道:“到我这个年纪,享过荣华富贵,也曾鲜衣怒马,如今一切烟消云散,这世间我放不下的,唯你一人。”
“你自幼聪明伶俐,我不担心你今后怎么办,只是人生在世,你总该想想自己的道。”
她语气实乃怅惘,恍惚间有几分看开尘世,交代遗言的错觉。
旁观者闻之尚且怅然。
谌巽面上不见变化,简短应了声,“是。”
这什么态度?
见谌巽如此,除元琳儿仍默不作声,旁观众修都皱了皱眉。
接连出言表示对他的不满。
“在我等面前傲慢无礼也就罢了,对亲生母亲也是这般态度!”
“小小年纪,就如此冷心冷血!”
一虬髯大汉直言不讳,“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母亲精神不振,恐有心事,唯独谌巽不闻不问,漠不关心,现在可以把 身死导致心障可能彻底排除了!”
元琳儿满脑子的混乱思绪,在一众讨伐声中奇异地被抚平下来,并逐渐趋于同化。
先前生出的恻隐之念,以及对秦诀隐隐的猜忌,都化作了此刻对谌巽的恶念。
她慢慢想到。
是了,就算师弟当真使用过魔器,那又如何?
还不是被谌巽给逼的?谌巽要没做过那等伤天害理之事,师弟又怎会为了复仇,陷入这等境地?
这般思索着,元琳儿自顾说服自己,双目望向影像。只是无论如何,也恢复不了先前那般闲适悠然的心境了。
心障幻境。
母子二人走到日落黄昏,离洛城还有好一段路程。
南鸢见四下乌云欲合,颇有雨意,颦眉说道:“夜间可能有雨,得找个地方避避。”
谌巽自无不应。
他们运气好,不多时,便找到一处山洞。
山洞藏得隐蔽,周边野草茂盛,严严实实遮住了入口,掀开来看,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其内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算得上干净。二人简单打理一遍,谌巽走向洞口,“我去猎些野食。”
南鸢正在拾掇刚捡的柴薪,预备搭篝火,闻言偏头叮嘱,“路上可要小心。”
然而谌巽走到洞口,站住不动了。
洞穴外草木丛生,投下的阴影将他罩在其中。
谌巽身体紧绷,在阴影覆盖下,身姿矫健更如一匹猎豹。
南鸢处理柴薪的动作慢下,缓缓起身,轻手轻脚上前。
外面一阵错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跟一阵不堪入耳的辱骂、烦闷暴躁的抱怨、间杂两句调笑意味明显的劝阻。
“放弃吧小姑娘!别白费功夫了,就算逃出这里,你能逃到哪去?”
“你身怀纯阴之体,迟早沦为炉鼎的命。老实和我等走了,成为我青云帮的帮主夫人,也不算辱没了你!等我家主人武功精进,日后登临仙门,指不定还会念着你的好!”
众人或讥或嘲,浩浩荡荡从洞前经过。
待他们走远,谌巽将挡在面前的草丛扒开,亮出一线罅隙:跑在最前方的竟是一个女童,和他差不多大的年纪,正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
观其容貌衣着,落难前应当家世不俗。
她速度不快,脚步越来越沉,眼看就要被追上。忽而白光一闪,身形骤然和后面拉开一段距离。
这是……
——望灵术。
内力运转,谌巽施展瞳术。
蓝芒一闪,前方视野立时变得清明。
空气中每一道灵气的运行轨迹,都分毫毕现地呈现在他面前。
如同石子砸下的水面,微微泛着涟漪。灵气溪流汇聚大海般流向女童,再经女童通往她手中紧攥的一块玉石。
而每当她往其内注入一缕内力,身形便会往前闪出一段距离。
原来如此。
谌巽了然。
这块玉石,正是女童逃到现在,还没被抓住的原因。
可是这绝非长久之计,玉石填充内力需要时间,这期间她需要依靠自己,躲过身后的追捕。待她体力不支,被捉走只是时间问题。
追她的十来个大汉显然清楚这点,因此并不急着抓她,猫戏老鼠一样逗女童玩。
即使真有人不耐烦了,低声咒骂几句,手里拿的弓弩从未对准过她。
女童活着的价值,远胜于死后。
谌巽静看片刻,收起术法,“纯阴之体是何物?”
“以后再同你解释。”南鸢返身回走,“这女孩命不好。但此事与我们无关。”
“猎食的事先放一放,现在出去,容易出事。”
双眸隐有不忍,口气却是坚决。
虬髯大汉冷哼,“难怪谌巽无情至此,上梁不正下梁歪,感情他母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说得有失妥当。”一人反驳,“谌巽日后再怎么能耐,现在只是一介凡人而已。”
“还是个孩子。他们一个妇女一个稚童,遇到这种事能怎么做?胡乱插手,只会引火烧身。”
虬髯大汉哼了一声,对此人的言辞不置可否。
其他修士,譬犹蓝衣修士和执扇青年,关注点却在其他地方。
“刚才被追的那个女童,怎么长得那么像元琳儿?”
“你也这么认为?嗐!我还以为就我这样觉得呢!”
“说起来,元琳儿好像也是纯阴之体?”
元琳儿见到女童的一刹那,脑子嗡地一声,许多画面模糊闪过,她看不太清。
只是本能地感到难受窒息。每当她快要回忆起来,脑子里又针扎一样疼。
周围热火朝天的议论,以及明里暗里的窥伺,更让元琳儿感到厌烦无比。
不假思索,她出声打断,“有什么可讨论的!那女童就是我。”
如她所愿,这话一出,那些声音一下子少了很多。
不过还未完全除尽,不到一会儿又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谈论起来。
元琳儿越听眼神越冷。
元琳儿不介意自己的身世被别人所知,但部分人谈到她时,言语间的一些微妙指向,就让她有些难以忍受了。
眸光渐渐冰寒,盯向其中发言最踊跃的、手执一把纸扇的青年。
此人面生,可他身后那蓝衣修士,元琳儿可是眼熟得很。
更坚定认为,执扇之人就是故意过来隔应自己,竖眉冲他冷笑,“有话为何不光明正大的说?你话里行间的含义,不就是想告诉我,谌巽是我的救命恩人?”
青年确有这个意思,被元琳儿直接点明,表情一僵,发觉自身行为实有不妥。
他们再如何分析,能有元琳儿这个当事人清楚?
即使当时元琳儿年岁尚小,忘记谌巽救过她,现在场景重现,怎么都能回想起来。不该这个态度。
他们还硬是将她,与她厌恶至极之人扯到一起。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青年果断道:“实在是这事太过巧合,在下就忍不住多想了些。现在看来,是我等唐突了——身为修仙士,又怎会连自己救命恩人,都不记得?”
他语气颇为真诚,只每说上一句,元琳儿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青年看了出来,怔愣几秒,惊疑道:“你,不记得了?”
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质疑目光,元琳儿冷着一张俏脸,点了点头。
虬髯大汉心直口快,“怎么会?模糊的印象总该有吧?”
元琳儿很想说,救我的人是谁,与你等有何相干?
动了动嘴唇,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是回答了,“我忘记了。师父说我受了刺激,失去那时的记忆。”
模糊的印象还是有的,譬如元琳儿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原因被人盯上,并且因为她,家族被屠了满门。而自己即将被捉住之时,无意中激活了玉石。
那块玉石原先只是因为她觉得好看,从一个小摊上买回来的,不曾想是个灵器。
借助这块玉石,她得以逃出生天,后来侥幸得高人相助,拜入仙门。但救人者是谁,和杀人者一样,她全然忘了。
胸口不平之气荡起,元琳儿忍不住多说了些。
“我醒来后在洛城的一处客栈,床头留有一些银票,以及一张字条,指点我近日洛城将有仙人出没,在此地招收弟子,让我去试上一试。的确有人救过我,应当不是谌巽。”
那人的存在让她极为安心。由此推测,那人的性子应是温善柔和的。
就算谌巽顺手救了她,以他的性情——不!她在想什么,他根本不可能救她!
虬髯大汉表示理解,“绝无可能是谌巽,他连自己生母的生命都能毫不在意,何况别人?”
生怕众人不同意他的观点,他一一例举:“那女人让他勿管闲事,他没回话,这便是同意了。”
“退半步说,这十几个汉子个个内力浑厚,按凡间的标准,也算强者。谌巽那时才多大?怎么把你从十几个人中带出来?”
元琳儿觉得这通话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不住点头。
唯独执扇青年一旁看着,不置可否,心中尚有疑虑。
谌巽要去洛城,元琳儿苏醒的地方也在洛城。虽然这地方离洛城本来就近,那人救了元琳儿,将送她到城中客栈,貌似也说得过去。
不过,这当真是巧合吗?
忽然人群一阵躁动,只见一直沉默的谌巽动了。他解下外衫,靠着石壁放好,只穿一件单薄白衣。
南鸢注意到他的动向,忙走上前,一把攥住谌巽的手腕,“你要做什么?”
紧跟又道:“不许去!”
面对母亲的阻拦,谌巽语气依旧平淡,“我猎完食很快回来,不会出事。”
南鸢不信,“可以迟些……”
“夜间有雨。”
南鸢被堵得无话可说。
还要再拦,谌巽已挣脱开她的手,跨出洞穴。
抬眸看了看,朝青云帮等人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