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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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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鸢见谌巽出现在洞口,松了口气。

可他迟迟不进洞,又让她感到有些奇怪。

二人自身也在躲避仇家,南鸢不敢将篝火生得太旺,生怕外边的人发现。

除却洞穴里端,周遭一片暗沉,包括狭窄的洞穴入口。

即使离得近了,南鸢也只能模糊看到,谌巽浑身湿透,身上衣着破烂不堪,到处是利器撕裂的痕迹,隐约间殷红溢出。

南鸢不敢细想,这些痕迹究竟是怎样弄出来的。

接过谌巽怀中女童,刚要开口。

谌巽退后半步,无声地拒绝了她。

她满心惊愕,谌巽已转过身,再次踏出山洞,没入黑夜笼罩的暴雨当中。

“他还出来做甚?”

“疗伤?总不能这个时候还为了猎食。”

众修说得没错,谌巽这次外出确是为了疗伤。

脑子钝钝地疼,晕眩和恍惚感浪涛般袭来,谌巽心底明白,这是由于失血过多造成。

冷雨带来的寒意,加重了这种钝痛。

他几乎五步一停顿,一停一趔趄,所幸有望灵术的帮助,很快找齐适配的草药。

之后席地而坐,谌巽喜洁成癖,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抬手褪去上衣,露出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来。

旁观众修见状,心中大惊。

对战时夜色浓重,兵刃相接,鲜血四溢,血和血混在一起,难以分辨到底来源于谁。

只清楚局势惨烈。

此时谌巽褪去上衣,月光照下来,方见身上伤痕交错,最长一道伤疤,深可见骨,几乎贯穿了整个胸膛。难免倒吸口气。

其中心思较为敏感的,已泣不成声。

众人惊骇的同时,心中蔓发出一股颇为奇异的情感。

谌巽自入宗以后,修为突发猛增,实力和同龄修士相比,不啻天渊。每每出手,总带回碾压式的胜利。

端的是风轻云淡,强大无匹。

比武台那次亦然。

他落败得突然,毫无预兆,以至于回想起来,总有种不真实感。且他情绪隐藏得极深,那点脆弱像浮沫一样转眼就消失了。

肖似他的剑,锋锐冷峻。

而眼前的谌巽,或许是这次的敌人,相较目前的他而言,前所未有之强大。抑或者因为伤势过重,他难得情绪外显。

整个人像一座压抑的火山,血在他身上流淌,紧跟又有暴雨层层冲刷,二者交错,凄惨中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震慑。他低着眸,神情冷肃,看起来既冰冷又炽热。

唇角抿到微微发白,他并不是毫无痛觉。

谌巽首要解决的就是那根箭矢。

箭镞上长有倒刺,直接扯下会连皮带肉扯下一大块。

但这支箭矢从背后穿进,直入肩胛骨,一只手算是废了。盲视野下,细致处理的可能几近于无。

索性不再想,闭上眼,使力一拔。

身躯猛烈地颤抖一阵,霎时血流如注。

耳边无数声音喧闹吵嚷,混杂刺耳的尖啸,砭骨锥肤的痛感让他好险没喘过气。

谌巽没睁开眼,闭目缓了一缓,感觉阵痛已过,把草药混合碾碎了,为自己涂上。

处理完一切,谌巽重回到洞中,披上外衣,将一身伤痕掩在其下。

再将路上猎到的两只野兔,放在南鸢面前。

自己则来到篝火一侧,双手放在膝前,脊背抵在墙上,已然疲累困极。

南鸢:“你总是这样。”

谌巽没有作声。

是力倦神疲,也是无话可接。长睫一颤,眼望着篝火。

南鸢嘴唇动了动,终是转过身去,寒着脸清理那两只兔子。

过了许久,红着眼道:“你以为不让我看,我就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么?”

她瞧了眼尚在沉睡的元琳儿,“我早说了,你不该救她。”

她以为谌巽不会回话,就如刚才一般。

但听一声压抑的低喘,谌巽慢腾腾道:“这次是我的过失。”

他的声音除却稍稍有些低哑,和平时无甚不同。

平直、冷硬,缺乏情感。

南鸢骤然回头,谌巽没看她,双眸安静凝注篝火。

长睫在火光的映照下,虚化成了淡金,快要燃烧起来似的。衬得其下那双凤眸,都多了分温暖的错觉。

“不过如果您能答应,以后再不像上次一样,半夜起来偷偷抹泪念经,我也可以向您保证,以后再不做这种多余的事。”

……

苍元宗。

看台上下,鸦雀无声。

谌巽已经回到山洞,外边雨声渐弱,想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停下来。接着,雨水会洗刷掉一切,野草淹没所有痕迹。

唯独他们,好像还停在这里,留在那座暴雨倾覆的丛林当中。

到处都是鲜血,地面滚着人头。少年以一人之力,与十来个实力和他相当、甚至隐隐胜于他一截的武者对峙。

孱弱的身躯,犹如洪流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向下倾倒……和元琳儿不同的是,这里没人会扶住他。

画面一转,又是谌巽低声对女童说:“等我”,以及就在方才,他对着篝火,和母亲互诉衷肠的场景。

他语气不含怨怼,认真说来,其实是含着一点温情在的。

——无法控制的心悸。

难以形容的震慑。

以往对谌巽的认知,在短短时间内被打破重组。

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

一道声音告诉他们。

——他本来,并非这样。

元琳儿早已低下头,胸口剧烈起伏。

她到底,都做了什么?

四下俱静。

难得有人开口,也不敢提到此事,而是另辟蹊径,就另一件事发表困惑:

“谌巽为何不让母亲帮他处理伤口?这样能少受些罪。”

“不想让他母亲看到,担心她会因此难过?”

“也可能只是出于好面子,谌巽心气高傲得很,估计认为这些伤痕,是种屈辱也说不定。”

“还是无法理解……”

“你要能完全理解谌巽,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来,修仙界无一人能接近他了。”

这话可谓一针见血,直切要害。不说其他修士,发话之人自己都愣住了。

四周沉寂几秒,一人生硬地岔开话题,“按理说,他有那样的身世,且他现在还愿意救助元琳儿,证明本性不坏,后来怎会对秦诀做出那等事?”

其中莫非有什么误会?

“人总是会变的。”

虬髯大汉找着机会,冷笑说:“何况他可不是为了救元琳儿,你没听他说么?只是为了他母亲。”

那人被反驳了并不动怒,拧眉看了虬髯大汉两眼,自顾沉思。

一旁拿折扇的青年却听不下去,向来温善的面孔冷下,拿眼斜他,“苍元宗的?”

虬髯大汉身着苍元宗服饰,不奇怪青年能认出他来,反呛道:“是又如何?”

“你就算不穿上这身衣服,我也能认得出来。”

青年仿佛看穿他的想法,讥讽道:“偌大的修仙界,厌恶谌巽的大有人在,大多心思简单,仅仅出于看不惯谌巽对待他们的态度。要说达到‘恨’这一程度的,也就你们苍元宗独一份了。”

“心里怎么想的我是不知道,旁人一旦夸耀谌巽,总爱驳斥,包括之前的元琳儿也是。”

元琳儿没有反应,她当下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无心参与他们的争论。至于虬髯大汉,青年全然不顾及他的想法,腔调冷嘲:

“半点见不得谌巽好,似乎只有他被贬入尘泥,遭到人人唾骂,才能如你们的意……哈,我是想起来了,谌巽名声彻底跌落,好像就在秦诀那件事以后?”

虬髯大汉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和刚才那人一样,就因为看了这次记忆,连秦诀这事都想糊弄过去吗?”

青年摇首,“糊弄过去?哼,这你可说错了。”

“真相到底是怎样的谁都不清楚不是吗?谌巽从来不曾承认!从来都是秦诀单方面的说辞——就连他自己,都没有亲眼见到谌巽杀死他兄长,你们又怎敢,把这奉为‘真相’?”

“可是!”

“你可别告诉我‘若非谌巽所做,他为何不反驳?’,这话我听腻了!再者你们自己也说了,他从来不把你们放入眼中。我又想起一件事——想必以贵宗弟子这做派,没少往他身上泼脏水吧?他可曾回应过你们?”

青年微笑起来,“你们配么?”

一字一顿,虬髯大汉脸黑了个彻底。

“你们总说谌巽在剑之一道上,过于偏执,以至走火入魔,杀人夺宝……可在我看来,正因为他在剑道上的偏执,以谌巽的骄傲,更不会借助外物,提升自身对剑的感悟。”

“够了!”虬髯大汉额上青筋暴起,“这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辞!”

“的确。”青年干脆承认了,唇际笑意微敛,眼神直直看来。虬髯大汉竟从中感受到了寒芒切肤的痛感。

青年低声,“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谌巽修为被毁,成了凡人。瞧你们苍元宗这态度,应该都看不上他,他现在也确实配不上你们苍元宗,干脆来我们天机阁算了。我作为少阁主,勉勉强强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正好我们天机阁专修天机一道,成就与修为高低无关,凡人亦可走出一条道来。谌巽能在凡人时期,就修成了瞳术,想必很有这方面的天赋。”

蓝衣修士见缝插针,附和好友说道。

两人一唱一和,之前还气焰嚣张的虬髯大汉,顿时像被扼住了喉咙,瞠目瞪着他们,一个字吐不出来。

看台上下,不知不觉又静了下来,而这回就算过了数盏茶功夫,中途也再无人敢发声。

翌日天朗气清,谌巽三人赶在黄昏之前到了洛城。

元琳儿还在昏迷,半睡不醒,因为淋雨的缘故,夜间发起了高烧。

南鸢担心她的纯阴体质被人察觉,不敢带她到处乱走。一进城就直奔客栈,到医馆开了副退烧的药,喂给她吃。

一顿折腾下来,等元琳儿退烧已是深夜。

“只能帮她到这了,其余的我们也管不着。”

南鸢从元琳儿房间出来,这样跟谌巽说道。

“我在她枕下放了些银钱,以及一张字条,告诉她近日洛城可能会有仙师降临。她体质特殊,将来踏上仙途,时来运转,也未可知。”

“即使不能,也与我等无关了。我们自身都自顾不暇。”

南鸢甩脱元琳儿之心显著,态度坚决。

谌巽其实不在意元琳儿的事,南鸢说,他也就听着,时而颔首。听到“仙师”二字,眸光微动,心下了然。

母亲带他来这,原是为了仙途一事。

念头一闪而过,二人相继踏出客栈。

就在此刻,远方传来爆竹之声,间杂礼花炮响,几簇流光划过夜幕,继而砰然散开,化作五彩百丝灯*。

谌巽见母亲兴致低落,主动提及,“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的洛城格外热闹,张灯结彩,喜庆非凡。

大小摊位上,摆放最多的是形态各异的花灯。各类花卉品种俱在,堆在摊位正中央,争妍斗艳。

“花灯节*。”

南鸢低低喃道,神情似有恍惚。

谌巽复述,“花灯节?”

这名字略耳熟。

正想着,听南鸢解释,“一种祭祀节日,专为祭奠死者而诞生。”

他脚步一顿,目中流露出罕见的无措。

南鸢倒不觉得有什么,迅速将自身思绪收起,买了两只莲花的花灯,其中一只递给谌巽。

脸上盈盈挂笑,“原意的确在于哀思逝者,慰死者灵魂。不过传到现今,已远远不止这一种含义了。”

“你看这四周,家家挂喜灯,燃明烛。夜市更是热闹,打灯谜,放花爆,笙歌鼎沸,鼓吹喧天*……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拿我手中这盏荷花灯来说,原先它外观并非如此,为通体素白,存在的意义在于为逝者送去生者的思念。这么多年过来,含义早变了,成为一种祈愿的形式。外观也变了,世人将它制作得更鲜妍,使它看起来更合人心意。”

南鸢眉眼舒展,笑看向谌巽,笑容隐含揶揄之色,“巽儿,你若是有要求的人或事,可以在这上面写下。”

谌巽捧过花灯,神色稍霁,随后感到些许为难。

他没有要求的愿。

心念微动,想起南鸢在城外所提到的,“那我就写,早日寻到我的道。”

“说出来就不灵了。”南鸢忍笑。

谌巽并不答话,沉吟稍许,找摊主要了纸笔,提腕落字。

南鸢也看向手中花灯,面上笑意转淡。

她曾青灯古佛,一心向善,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半生飘零,早已不信这些。

正同她对巽儿所言,事到如今,在这世上,她唯一放不下的,唯有……

半柱香后,两盏荷花灯一同送入河中。

——“母亲福寿康宁。”

——“愿巽儿云程发轫、大道得证。”

起身之际,谌巽遥遥望见一抹姝色。

宛若落入凡间的一朵阆苑仙葩,亦真亦幻,似假还真,与周遭花灯格格不入,本不该存于此间。

从上游浮现,颠簸而来,岸边人对它视而不见。

他指尖触及花瓣,俨然被贴了定身符,僵立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百丝灯:取自“空中捧出百丝灯,神女新状五彩明”。

*花灯节:部分设定取自中国传统节日花灯节,部分为笔者杜撰。

*笙歌鼎沸,鼓吹喧天:出自吴自牧的“此日又有龙舟可观,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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