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元琳儿脸色变了几变。
她在想什么?
她竟然,对谌巽生出了恻隐之念?
更是因此,怀疑起自己师弟?
元琳儿十指攥拳,蓦然发出一声嗤笑。
她惯会嘲讽人,此时这声嗤笑却不似以往那般悠然,慵懒中透出一丝轻视意味。相反刻意极了,像从齿缝中挤出。
在寂静的会场上格外刺耳,旁边一位蓝衣修士不满地投来眼光。
元琳儿恼怒道:“看我做甚?一群以貌取人的俗人,可知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一句话没说,反应这么大做甚?
蓝衣修士愈发不满,偏偏因为元琳儿的身份实力不敢招惹,在元琳儿灼灼视线的逼视下,萌生退意。
元琳儿轻蔑地收回目光。
两人的谈话没能引起多少人注意,绝大多数修士仍处在心障带来的震撼当中,目光一错不错。
蓝衣修士等元琳儿视线挪开,同样迫不及待地回望影像。
元琳儿徒自静站了一会儿,强作不屑地扭头,甫一触及影像,便感呼吸微滞。
幻境进行到谌巽被扼住脖颈、挑断手筋。
秦诀一抖剑身,如毒蛇吐信,剑锋转瞬舔上那人咽喉。
一抹殷红流淌,世界就此凝固。
那抹剑光放大再放大,占据整片视野。整个世界中,就只剩下这簇冰寒的剑光,以及剑刃指向,谌巽冷淡但虚弱的面容。
众修提前知道结果,还是不免为之心悸。
许久之后,方才见人出声。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这位试炼者的心障,就是担心谌巽就此死去。”
“他既如此在意谌巽,为何还要?”
“这事我知道,谌巽落难后,落井下石的人实际上数不胜数。即使这样,这名试炼者同样引人注目——他还有另一名同伴,几乎每回都在,每每嘲讽完,必定提到一句,谌巽进定光秘境将难逃一死……”
“现在想来,或许就是在这受了刺激,想要以这种方式,阻止谌巽参加秘境试炼。”
“是这样么?”一人吐槽道:“你们苍元宗劝人的方式,还真够特殊。”
苍元宗众弟子一噎,本想声明,就那试炼者一人,怎么就“苍元宗”了?
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如鲠在喉。
心障幻境结束,会场一片鼓噪,人多口杂,议论纷纷,其中不乏对谌巽惋惜,“好好一个天骄……”、“有仇报仇即可,毁人丹田未免太过。”
许多对当事人有所了解的修士,惋惜过后,警惕望向元琳儿:此女一向护短,连身旁的侍女都不会轻易让人折辱欺凌。何况秦诀?
没想她这次一反常态地陷入沉默。
不同会场的热闹,看台上,堪称死寂。
身为一宗之主,众人最低都有合体境修为,能看出的自然更多。
顾虑连恒在此,旁宗的弟子,不好多言。
连恒面色沉肃。
幻境结束后,影像完全转回谌巽视角。连恒注视谌巽的面容,堪堪按下杀意。
就在秦诀爆发前夕,那枚乌沉戒指上,有微光一闪而没。
修仙界不乏暂时提升实力的丹药、灵器,但跨越幅度这么大、让人毫无副作用跨境击败对手的,可谓闻所未闻。
尤其是,秦诀那一刻爆发出来的,可不像正统修士的气息。
“师兄。”皇甫治迟疑片刻,还是低声道出那个称呼。
声调恢复正常,在易横惊愕的眼神下,向连恒问道:“我观与你徒儿对战那名弟子,最后使用的招式颇有些眼熟。”
“你可有仔细调查过,这名弟子的背景来历?”
连恒面色沉肃,微微颔首。
皇甫治久久没等到下一句言语,福至心灵,朝影像望了一眼,“他快坚持不住了。”
“怕不是早就暗通款曲,这般维护那个秦诀!”
从原先位置离开,蓝衣修士仍然愤愤不平,找到自己好友,将元琳儿无缘无故发怒对他一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好友听罢,摇着纸扇笑道:“元琳儿脾气暴躁确有此事,但要说暗通款曲,这你就误会她了。”
蓝衣修士不服,“你又不了解元琳儿,怎地这般肯定?”
“谁说我不了解她?”好友道:“修仙界出名的修士,我都有所了解。要说这元琳儿,也是个可怜人,家世殷勤,本可以衣食富足度过此生,可悲就可悲在她身具纯阴之体——”
说到这略停了一停,他暗自嘀咕:话说回来,谌巽同样来自凡间,两人年龄相近,还是同一时间入的仙门,倒是赶巧了。
蓝衣修士心中仍有点不服,但听好友这么一说,耐不住好奇,问,“纯阴之体,极佳的修炼体质,怎么从你口中说来,倒像是灾难一般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好友收回思绪,说道:“在修仙界,纯阴之体一经发现,立马被当成宝供起来,即使在苍元宗这等大宗派也是如此,身具纯阴之体体质自然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在凡间,那又不一样。”
“凡人鼠目寸光,还推崇男尊女卑,在这等大环境下,能被允许练武的女子都寥寥无几,更别提登临仙门,发掘出纯阴之体的真正用处。”
“元琳儿身怀纯阴之体,即使不刻意修炼,也会无时无刻不在吸纳灵气。在凡人眼中,那就是上等的双修体质,被歹人觊觎上了,元琳儿因此被灭了满门,自己也险些被抓回囚禁,沦为炉鼎。侥幸得好心人相助,逃脱出来,后拜得紫霄真人为师,成为苍元宗弟子,才时来运转。”
从未想过元琳儿还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蓝衣修士一阵侧目,“可是,这和秦诀又有什么关系?”
好友:“且听我细说。当时元琳儿年龄尚幼,紫霄真人又是第一回收徒,护犊子得紧。两人相处着,不像师徒,倒像爷孙。”
“四年后,秦诀拜上山门,一来就将他和谌巽的仇恨闹得人尽皆知。当时谌巽已经天赋初显,尽管没对此事做出任何回应,苍元宗也没人愿意得罪他,不愿收秦诀为徒。”
“还是元琳儿可怜他,见秦诀身世悲惨,同她遭遇有所相似,央求着紫霄真人将其收入门下。 ”
“后来紫霄真人仙逝——正好在定光秘境选拔试炼者那年,若不是因为这事,她现在应该和这些人一样,在秘境当中了。”
好友轻叹一声,跟着话音一转,微微笑道:“总之,元琳儿哀痛之下,无心参与选拔,秦诀因为元琳儿的缘故,同样不曾参与,自愿留在苍元宗照顾她。大概就在这段时间,两人关系愈发亲近。”
“过往的经历造成元琳儿如今强势骄横的性格,不容许任何人欺负到她头上,也不允许任何得到她认可的人受到欺凌,和她一起经历过那些事的秦诀,自然而然被她划分到那条线内。”
“我同你说起这些,是想告诉你,她为何会这般看重秦诀。至于‘暗通款曲’,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友轻摇纸扇,笑眼望来。
蓝衣修士面上一热。
知晓自己已被看穿。
以元琳儿的脾性,倘若当真心慕秦诀,哪怕对方对她无意,也会坦荡追求。
绝不至于这么多年,没有任何绯闻传出。
那番话说白了,是他一时气愤下的口不择言。
好友见他明白过来,当下打住,不再多言。
倏忽视线一凝,摇纸扇的手顿住,叹道:“总算等到了。他要再不陷入幻境,我真要疑心,他会不会就此走出乱心林了。”
就在这时,周遭人声暂歇。显然,众修也发现了秘境中的异变,当下屏气凝神。
乱心林。
谌巽驻足在一棵树前,眉眼久久低垂。
一只荧惑试探地靠近。
他抬起一边手,大概想要驱逐它,抬到一半,失了力气似地下垂。
荧惑最终停在他额前。光焰模糊地映照出他的眉眼轮廓,那双如蕴霜雪的眼眸此刻像蒙了层雾。
如同接收到某种讯息,附近的荧惑全部围绕过来,潮水一样飞快淹没了他。
……
“看到那杆旗帜没有?那里便是洛城了。”
伴随一阵柔和的嗓音,出现在众修面前的,不是他们预想中的比武台。
遥山叠翠,绿野如绣。
浅草掩映的羊肠小道上,缓缓行来一对男女。
女子眉目似水,粗布麻衣难掩姝色。
在她身侧,少年尚不及十岁模样,一双凤眼已然初具轮廓。只稍轻轻抬眼,境外众人便感心下一凛。
毫无疑问,这人正是谌巽。
“这是何地?竟然不是生死台?”
“我观这女人容貌,和谌巽颇为肖似,难道是谌巽生母?——对上了!我记得他九岁拜入苍元宗,自那之后,没听他有任何血缘亲人。或许就是在这段记忆里,他的母亲出了意外,凡缘皆斩,继而入的仙门?”
说罢感慨,“倘若真是如此,这段记忆居然能胜过丹田被毁成为他的心障,这样看来,谌巽少时也不是完全无情,怎么后来就变成那样了?”
“你所说的都只是猜测而已,忘了他‘九岁入道’?指不定还是和那把剑相关!”
另一人冷哼道。
这段话没能打消在场修士的兴致。
如何评价谌巽?
敬他者敬他清孤艳绝的风姿、岳峙渊渟的气度,类天边之寒月,高山之霜雪,凛然不可侵犯。
厌他者则视他为剑上寒芒,出鞘即伤人,冷血至此,不近人情。
而苍元宗的人,大抵会想起终年积雪的悬云峰。
高峻挺拔,寒气逼人。
谌巽自幼生长在悬云峰,骨子里融入了那里的风和雪,太冷太傲,
能真切触碰到谌巽的记忆,哪怕仅从心障幻境中,短暂地窥伺到他过往一角,只这一个事实,便让他们感到血脉偾张,兴奋不已。
谌巽顺着女人的眼光看去,平淡地“嗯”了一声。
南鸢见他反应平平,无奈笑道:“连赶近半个月路,才来到这里。你就不打算问问,我们去洛城做些什么?”
“不问。”谌巽说道,给人的感觉却并非类同话语的乖巧,语气平淡得近乎淡漠,“跟着母亲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