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巽进入秘境,快速逡巡一圈,敏锐地觉察出这里的异样。
太静了。
这座森林,缺乏任何生物的活动迹象。
寻常丛林里常见的走兽、飞鸟,在这里居然一丝踪迹也无。
谌巽连虫豸的身影,都没能捕捉到。
不。
仔细观察还是有的:这些纷飞的萤火。
十分古怪,明明这些萤火随处可见,他进入秘境却下意识忽略了它们的存在。
它们极其擅长隐匿。
一只萤火飞来,幽蓝的光映入他的瞳孔,冥冥中似乎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谌巽的目光变了。
这点精神误导,尚且不足为惧。
但这里萤火团集,数量何其庞大,如不尽快离开,意识混乱只是时间问题。
谌巽分得清利弊,当下不再迟疑,抬步便走。
越深入林中,萤火越发密集,再想挣脱,已不像先前那般轻松。
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犹如海绵里的水分逐层被蒸干。谌巽随后体会到了窒息感。
他低下头,难以抑制地轻轻喘息。
再抬头时,眼前景物出现了重影。
破妄这时响了一声。
它一直被他握在掌中,剑身嗡鸣连带他的手臂跟着震颤。谌巽闭眼,握住剑柄的五指稍稍用力。
自那场顿悟后,破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以往它只在他情绪激荡,或遭遇危险时,发出剑鸣,以作鸣示。那日过后,却时常无缘无故地剑鸣频发,有时声音传入耳,会化作含糊不清的低语。
谌巽知道这不是错觉。
这种变化,通俗来讲就是开智成灵。寻常刀剑生出器灵一般要过上数百上千年之久,破妄作为心剑,倒不必经历如此漫长的时间。
它的蜕变,和谌巽息息相关。
谌巽在剑之一道上的感悟越深,破妄便更容易诞生灵性,两月前的顿悟极大加快了这个进程。
如今的破妄,虽然大部分时间仍处于混沌状态,尚未完全蜕变,但已经可以时不时和谌巽沟通两句,对危险的感知极为敏锐。
破妄再度响了一声,剑鸣短促,内含催促之意。
谌巽无法保持沉默了,半晌开口,“我知道。”
他并非迟钝之人,假使依靠常规方法走不出森林,那么恐怕通关森林的关键,就在于萤火。
无论环境怎么变化,这里本质上还是一个秘境,而他身处其中一层关卡。
他需要深入幻境,从而破除它。
甚至于这个招式其实并不新鲜,联系到萤火可以致幻,不难推测,森林存在的作用,或许就在于考察闯入者的心性。
谌巽闭了闭眼,前方重影消散,几只萤火随之变得清晰。它们看起来微小无害,正朝他凑近,像闪着光的孢子。
他定定看了几秒,然后抬手驱走它们。
倘若猜测成真,他现在的所有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但是……
“再等等。”
他扔下这句话,继续向前方走去。这幕落在影像外众人眼中,引发阵阵感慨。
“抛去其它不谈,谌巽的天赋意志可谓当世顶尖,若非丹田被毁,未来悟道飞升未必不可能。”
“是极,除他以外,我目前看到的所有试炼者,哪怕传言中曾击败过他的秦诀,也早早就陷入了心障。”
一片盛赞中,徒然插入一道尖利的声音,“我可不这么认为。看他那模样,明知坚持无用,为何还要苦苦支撑?正同他明知前往秘境死路一条,还硬是要往里凑,傲慢到连影像都不愿留下,这可倒好,没了水月镜,我等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固执至此,何尝不是一种愚蠢!”
此言一出,周遭谈论声立即泄去一片。
好些修士心下一惊,思忖这人说得不无道理。
又听另一道声音传来,“大抵是造孽过多,不敢面对罢!”
闻声望去,说话人面容娇俏,粉衣簪花,正是元琳儿。
她话刚完,又一人反驳,“你这话戾气未免太重!谌巽除了在秦诀一事上,做得确实颇有争议,在其他地方可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这可未必!”元琳儿冷冷回道:“有一便有二,他能为一株剑气草残杀秦诀兄长,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看他那手中青锋,已然初具灵性。即使破妄身为心剑,这等蜕变速度也是闻所未闻!暗地里不知是用多少人的命叠起来的!”
众修面面相觑,心里打起鼓来,方才的盛赞已几不可闻。
这时,一名青袍修士缓步走出,朝元琳儿温言笑道:“这位道友,不管你和谌巽有着怎样的仇恨过往,我等现在讨论的是心障。对于修仙者而言,还有什么事,能比丹田被毁更让人崩溃?你觉得我说的可对?”
元琳儿一时竟找不出言辞反驳。
只好再度重申一遍,语气恨恨道:“这可未必!”
到底没了下文。
然而争议止住,气氛已然变了。众人回顾影像,难免心生质疑,起初因感慨谌巽心性而产生的钦佩,不说消散得无影无踪,也所剩无几了。
影像中,谌巽持剑向前,行进的路上,蓦然多出了一道受萤火包围的身影。
萤火飘动,游荡间露出其下白袍云纹的服饰,以及平凡无奇的面容。
“这人我见过,在谌巽失去修为后,曾多次讥讽过他。”
一名苍元宗弟子说道。
“是么?那他运气当真不好,偏偏这个时候碰到谌巽。”元琳儿惋惜道。
此人被萤火围绕,显然还身处心障。谌巽要在这时对他动手,他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下一秒,她神情僵住。
谌巽从这人身前经过,余光吝啬于分出一丝一毫。
会场上诡异地沉默一阵。
先前发言那人有些尴尬,猜测道:“大抵是,没认出来?”
说完自顾点了下头,大声斥责,“果真冷血!换作其他人,遇到同宗弟子不说相扶相助,起码会上前察看一番,只有谌巽眼高于顶,见此情况也不闻不问!”
没人接话。即使对谌巽怨气再深的修士也不敢轻易接过这个话茬:在定光秘境内所有人都是竞争者,让一位试炼者去帮助另一位试炼者,何其天方夜谭!
元琳儿拧起眉毛。
这和她预想中的发展不太一样。
转念一想,或许正如那位弟子所说,谌巽眼高于顶,觉得眼前人无论是谁都无关紧要。
而且,此时此刻,不正同彼时彼刻?正因为谌巽的傲慢,才让秦诀师弟有了复仇的机会。
这般想着,元琳儿不由庆幸起来,庆幸中暗含几分嘲讽。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围绕在试炼者身侧的萤火光芒忽然大盛,观影者反应未及,周围景象已然变幻。
庞大的声浪轰炸耳膜,原先翠色敛去,入眼是恢宏的比武台,对战者从台边两侧步入场内。头顶乌云压得极低,有种风雨欲来的预兆。
这是,心障幻境!
他们在谌巽的影像中,看到了其他试炼者的心障?!
众修无不愕然,旋即见幻境内外,分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这端声势浩荡,那端风静浪平。
谌巽从容自若,对近在咫尺的异象不为所动。这心障幻境貌似仅他们可见。
生死台下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响遏行云。
“秦诀师兄加油!秦诀师兄必胜!”
“喊那么大声做甚!到头来还不是谌巽更胜一筹!说更胜一筹都抬举了那些对手,枉你战前吹得天花乱坠,真正比试起来,不见有谁能在谌巽手底下走过两招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希望谌巽赢得这场比试?”
“和我希望谁赢有何关系?这本是事实!”
“谌巽战败才好,看他以后还怎么高高在上!”
众人凝神细听片刻,总算搞清楚当前局面。
随即更多疑问冒出。
“这是两月前谌巽和秦诀的对战场景?怎会出现在这里?”
“苍元宗弟子的心障,竟与这相关?”
“切勿心急,往下看就知道了!话说回来那场对战我只是听说,没能亲眼见证,还真有点好奇,秦诀到底是怎样跨境击败谌巽的?”
开战之前,所有人都认为谌巽一定会赢,要不是有“复仇”的名头在,真不能惹来多少人关注。
直到谌巽惨败,才引发诸多探讨。
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只知道秦诀最后会绝地反杀,不清楚过程如何。
元琳儿闻言与有幸焉地挺起胸膛,目光灼灼望去。
不过少顷,表情垮下。
她怀疑她眼前出现了幻觉。
只见谌巽一剑使出,秦诀勉强还能抵抗。
谌巽第二剑斩出,秦诀躺在地上,血流如注。
当真应了那句“没人能在谌巽手底下走过两招”。
“前面无关紧要,师弟之后会反杀。”元琳儿这话说得颇为心虚。
众人点头,他们知道,但这和想象中“之所以最后才反杀是因为前面没露出底牌,总体上还是游刃有余”,实在相差太多。
看到这个场景,他们忍不住心说,这根本就是毫无还手之力吧!
压制实力也不是这个压制法吧!
比武台上,秦诀艰难起身,眼神阴翳,明白正面对战绝不是谌巽的对手。
于是转变打法,改用步法和谌巽周旋。
他身形诡谲,几次险之又险地避开剑刃。
勉强有了些势均力敌的模样。
元琳儿松了口气,旋即陷入更深的迷茫。
以及隐约的一丝怪异。
实际她心底清楚,这才是师弟的实力。
称得上天骄,但天骄之间亦有差距。
能和谌巽打成这样,已经算是超常发挥。
那么,他究竟是——
锵——
谌巽眸光一闪,突然向前刺出一剑,秦诀猝不及防下提剑格挡,剑身相撞,炸开簇簇火花。
局面僵持一息,谌巽轻抖腕部,反将秦诀手中剑器格开,破妄往里一送。
如若刺得严实,秦诀非死即残。
面对这直取性命的一剑,秦诀第一反应并非退避或反击,而是垂下头。
没见他做什么,身上气势徒然攀升,他倏忽抬眼,竟徒手握住剑刃!
再跟一剑斩出,谌巽倒飞而出。
四下俱静,无论幻境抑或界外。
元琳儿总算看到想要的一幕,心中的怪异却是越来越重。
具体哪里奇怪,暂时说不上来。
她颦眉凝注影像,幻境没有就此结束。
不容任何意志的更改,驶向既定的结局。
她于是眼睁睁看着,谌巽的身体,撞在生死台上。台面凹陷,激起烟尘如雾。
看这位贯来傲慢的剑修,冰冷的面具有片刻瓦解。他似乎有些茫然,本能地想要攥紧什么,于是他握住了剑柄。
这并不能阻止任何东西,长剑不由分说地贯穿丹田。他在剧痛中找回冷静,此时局面已不由他掌握,他只能被迫承受,任磅礴灵力从体中泄去,十来年苦修毁于一旦。
整个过程中,谌巽一言不发,待酷刑结束,平淡垂下眼帘,低低咳血。
那一瞬间的震撼难以表述。
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它不可攀登,遗世独立。常人慕之敬之,不乏试图登山者,会因它的高峻巍峨,进而心生怨念。但所有人,都认为它不可战胜。
直到有一天,它突然倒塌了,倒塌得毫无预兆,远方传来“嘭”地一声,而后震耳欲聋。
甚至于单看那双眼睛,根本无法想象他此时正在经受什么。
除却一刹那的惊愕,剑修从始至终平和冷峻,波澜不起。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她心下一空,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这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