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巽和左境的来往,何时变得这般密切了?
——宗主不是下令封山了么,为何他可以进去?
以及,最重要的——凭什么?
这三个字倏忽闪现,恍若惊雷,直将在场修士劈得神不守舍、双目赤红,只顾死死盯着谌巽,其视线之灼热,令人无法忽视。
谌巽知晓自己树敌颇重,声名更为狼藉,但这好端端的,冷不防被如此厌恶凝睇,也不免为之一怔,旋即冷冷别过脸去。
众人心口又是一窒,满腔情愫,更难以诉之于口。像元琳儿等人,已难以忍受地转开目光,恨恨望向左境,像是要用怒意将其逼退。
左境哪会如他们所愿?面对众人的敌视嫉恨,只觉神清气爽,好似替谌巽出了口恶气。
三年前,左镜因为谌巽拿起无锋,又因为谌巽来到苍元宗。
秦诀早他入宗两年,将和谌巽的仇恨闹得满城风雨。本是一件难以辨别真伪的事情,奈何谌巽性子极傲,不屑对此作出回应,秦诀又表现得尤为恨他入骨,久而久之,人们便默认这是事实。
每当他问起谌巽,那些师兄师姐总是笃定地说:“为人不行。”
再问起来,就是“傲慢”、“孤僻”之类。
几个冰冷的字词,俨然把所有都概括了。
左境起初感到不可思议:且不谈这只是秦诀的一面之辞……怎会有人,不喜谌巽?
慢慢明白了。
谌巽太冷太傲,骨子里融入了悬云峰的冰和雪,仿佛世上无人能与他齐肩。人们看谌巽,有如看九天上的凤凰、端坐云端上的神袛。
即使垂眸,投下来的目光亦清清冷冷,毫无温度。
不是没有人试图接近过他,但结局总是飞蛾扑火。
渐渐的,似乎所有人都认同:对谌巽友善,就像把一颗心送到他面前,任他看穿、轻贱,最后连同整个人都被彻底踩入泥里。
左境不是不曾体会,当他数不清第几次站在谌巽面前,那人看到了他,又很显然的,没将他放入眼里。
被闹得烦了,索性直接出手,用罡气将他逼退,轻描淡写,像拂去袖袍上一粒尘埃。
望着那人从始至终毫无波动的双眸,左境蓦地恍然:那些人一定也曾有过这样一段时期。
被视若敝屣,被视如草芥。
当所有努力付诸东流,人们转而希望将他拉下神坛。
当然,作为无锋认可之人,左境毕竟是不同的。
他紧跟着感到不解: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他们样样不如他,又凭什么,被他放入眼中?
这样的念头驱动下,他闭门锁户数年,一味埋头苦修,逐渐成了他人眼中一心向道的少年天骄。
无人知晓他藏于内心深处的渴盼,他也从未向人提及。只待有朝一日剑道大成,扶摇直上,能与谌巽同道而行。
左境静静想着,双眸凝视谌巽玉砌般的侧颜,唇边不觉掀起笑意。
秦诀冷眼瞥过,顿感心烦意乱。
当他意识到这点,心绪愈发不稳,无意识摩挲了下垂挂在胸前的戒指。
那是一枚金属质地的指环,用一根红绳串起,样式古朴,平时掩在衣襟内部,即使有人注意到,也会因为这过于普通的外表,进而忽略掉它。
偏偏因为谌巽之事,连恒近日来一直有意观察这名弟子。
秦诀这一举动,好比暗夜里的萤火,将这枚看似不起眼的戒指,带入他的视野。
大乘境的修士,感知何等敏锐,只这一眼,就察出不同来。
连恒长眉微挑,若有所思。
猝不及防听闻一阵脚步声,前方疾步行近一道身影。
再跟一声,“时辰已到!”
这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入在场众修耳里,原本沸反盈天的场地,立时便静得针落可闻。
报时者与上宗来使同穿一类服饰,仅领口暗纹淡上几许。其名易横,面孔稚嫩,禀告完毕,垂首候在一旁。
上宗来使缓缓起身,无数道目光追随他的身影。
他并不犹疑,自袖袍内甩出近十枚定光佩,在空中交错重叠,构成开境阵法。
口中喝道:“定光界开——”
-
一片噪杂中,谌巽合上双眼。
本意在于闭目养息,熟料这一合眼,耳边鼓噪愈重,有如群峰乱嗡。恍惚间以为自己好像台后的戏子,只待时辰一到,帷幕掀开,上至台面供人消遣。
转而又记起昨日场景来。
彼时已是深夜,师尊召他入殿,面色沉肃,并无前情交待,开头一段冗长的讲述。
——自百年前那场诛魔大战后,修仙界众多强者死的死,伤的伤,活下来的不愿先人传承自此遗失,于是自创一片秘境,作为这些强者的埋骨之地。
秘境成,自己也葬身其中。后人为了祭奠,以他的道号“定光”,为秘境命名。
这便是定光秘境的来历。
后因诛魔强者绝大部分出自于上宗,定光剑尊更是贵为上宗宗主。战争结束,定光秘境自然而然落到上宗手里。
紧接着人们发现里面自成一方世界,危险与机遇并存。且秘境只允许百岁以下的修士入内,有着历练年轻弟子的效能。
……心念曾和宗主一起屠魔的修士,上宗没有选择将定光秘境占为己有,而是向外三十年开放一次。其目的一是历练,能否获得机缘、乃至传承全凭参与者自身本事;二则当做考核,上宗在秘境中放入定光佩,寻得即可成为上宗弟子。
寻常修士要想加入上宗,必先经过层层筛选,获得三十年一次的秘境名额,再签定生死约,如此方能进入定光秘境。
名额谌巽自然是有的,多年前真刀实枪拼下来,即使现在实力百不存一,也没人可以剥夺他的资格。
只待秘境开启,就能通过那纂刻在神识之上的印记,畅通无阻地穿越阵法,直入秘境里去。
谌巽不明白师尊和他说起这些有何用,不过既然师尊说,他也就听着。
连恒嗓音低沉,“定光秘境非自然诞生,乃定光剑尊所造,而但凡人造之物,总有枯竭之时,定光已运转数百年,近些年来愈发不稳,此行恐有异变。”
连恒看向他,欲言又止,眼底情绪晦暗难明,隐隐和记忆里一双眼眸重合在了一起。
谌巽还欲分辨,耳边乍然一清,上宗来使高声喝道:“定光界开——”
无形的罡气荡开,一枚枚定光佩升腾而起,汇成运转不息的风口。
众修士没动,皆隐晦地望向了一处。
以元琳儿为首的占绝大部分,他们自身并无进入秘境资格,心头莫名焦虑,偏生无法表露……
秦诀则恢复了一贯面对谌巽时的冷色,轻轻摩挲戒指,眼望那道身影,谁也不明白他此刻正在想着什么。
相比之下,左境才顾不得那么多,如影随形般缀在谌巽身后。
起先还有些忐忑,见谌巽并未在意,内心逐渐安定下来,
他人说的什么,做的什么,谌巽心中有事,全然未曾留意。
而以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格,更不会知晓,号称降临之地完全随机的定光秘境,有个众所周知的规律:两名同一时间进入秘境的修士,有相当大的几率会传送到一起。
他闻声睁开眼,执着剑,一步一步,走进了风里。
-
待所有身具名额的修士进入秘境,定光佩随之隐入风口。
它们将通过阵法,随机出现在秘境各地,或火山底部,或寂静森林,或妖兽腹中,或万里深海。
定光本质是一个大型幻境,任何景象出现都不足为奇,在这等环境中寻得定光佩,本身就是一种运气的体现。
修士获得定光佩以后,并不会立马脱离秘境。
秘境一旦开启,任何人都不能插足。要持续运转十日,才会再次开放。也就是说,在定光秘境活过十日,且出来后手中持有定光佩的修士,才有资格成为上宗弟子。
气运、实力,缺一不可。
上宗来使隔空一点,水月镜泛起点点荧光,一名名试炼者的身影在此闪现。
在场修士俱都屏息。
理论上通过水月镜,可以见到秘境内所有人的表现。但就实际情况而言,水月镜就一面,除却寥寥几位,绝大多数人的影像只能作为背景存在。
水月镜尚在闪烁,不少修士已开始浮想联翩,对即将显现出的身影有了预兆。
并隐隐地期待起来。
一来,修为尽失的谌巽,在危险重重的定光秘境,该是如何寸步难行。
再者——能否维持表面的从容?
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无法止住了。仿佛那人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在秘境中撞得头破血流,亦或者被昔日敌手作弄,不愿、又不得不露出狼藉的一面。
万众瞩目中,影像定格。
少年白衣持剑,凤眼稍抬,宛若隔着云端,遥遥望来。
经由水月镜转播,眸中冷意稍退,尽管依旧称不上温和,但总算不再那么寒凉、叫人不敢直视。
人们首次看清这双眼。
正同新雨初霁,烟云散开,雾后峡谷第一次展露在世人面前。
绕过一条植满桃林的小径,前方豁然开朗。见草木蔓发,天池映月,梧桐猗猗,凤鸟在栖。惊疑瑶台镜,不似在人间。
众修神色怔愣,无不为之动容。
好似穿越了多年光阴,回到最初相见之时。
少年剑修御风而来,端的是惊为天人的好相貌,龙眉凤眼,矜贵异常。偶然投来一瞥,若湛湛弯月,寒剑出鞘。
再回首,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手抵在唇,容色苍白,想必也再不能御风使剑了。
只稍这么一想,众人便不免恍神。方才蠢蠢欲动的恶意,此刻悄然蛰伏。
未等他们感慨完毕,骤然眼前一黑,画面归于暗沉。
全场死寂,紧跟哗然一片。
“谌巽?”
“谌巽!”
“他切断了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