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应当不至于，做出让同宗弟子照看他这样多余的事。

谌巽沉吟不语。

左境见他面色有异，赶紧解释，“并非宗主交代，是我自己要来。”

谌巽听完再无迟疑，抬步就走。

眼看就要进屋，左境下意识跟了一步，立马又停住，觉得不妥，稍拔高声量，说：“和别的都没关系，你是我握剑的起因！”

谌巽身形一顿，左境以为有戏，更放开声喊：“我希望，能和你同道而行——”

如同一道亮光，倏然划过脑海。

剑吟骤起，铮然之音自悬云峰顶回荡，亦回荡在他心间。

于是万千结绪终得以开解，当日疑问也有了归处。

半晌，他抬手按上剑柄，破妄沉寂一瞬，即刻又是接连不绝的吟啸。谌巽背对左境，声音极平静，“请回吧。”

左境双眼直愣愣地看着谌巽，好似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就在破妄冲天吟啸的同一时间，负在身后的无锋跟着响了一阵。尽管短促，响了一声便沉寂下来，像是怕惊扰到了什么……左境能明显感受，从那声高昂刀吟中，透出的欣慰和期盼。

无锋向来稳重，作为曾经威赫一时的名剑，极少有这么“不持身份”的时候。不过左境当下也顾不得这个，在他眼中，此时的破妄好似一把蒙尘已久的宝剑，一朝拭去刃上尘埃，绽放出皎皎光彩来！

剑是，人亦如。

这感觉太过玄妙，他惊愕之下，连本该产生的失落都被冲淡不少。

良久告了声辞，神思不属地离开了。

谌巽自径合了门，悬于腰侧的破妄心剑仍在震颤不已。

他也不理，轻轻合上双目，待心潮趋于平息，弯唇露出一个似讥似讽的笑来。

破妄、破妄。

他亲自为心剑冠的名，居然时至今日才明白此中意。

翌日，谌巽没再前往竹林，改换成在屋前演剑。

冷风如刀，谌巽动作越发轻盈利落，出手尤为舒展，飞雪逐着剑尖，留下淡白的尾迹。

忽然，从茫茫大雪中飞出一团冰棱。

这冰棱又利又急，出现的时机过于刁钻。谌巽招式正好演练到一半，他心底略顿了一顿，剑势丝毫未减，顺沿而上，屈腕一点。

隔着纷飞的冰屑，谌巽望向冰棱袭来的方向，连恒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

距离略远，他看不太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瞧着和平时稍有不同。

“想死我送你一程，何必这么麻烦。”

连恒半晌开口，面沉若霜。

谌巽迟了两秒明白师尊的意思，“不会。”

“是么？”连恒冷笑，“我想也是，你既敢在这练剑，想必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师徒俩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惊人的相似。硬邦邦地交流两句，一个直接出手，毫不顾忌伤者情况。

谌巽虽然不解，却也理所当然地持剑反抗。

朔风震荡。从远处看，悬云峰上翻涌着一条苍莽银龙，玉尘滚滚，状若天顷。

连恒压根没有“循环渐进、点到为止”的意识，出手即是大招。

显然打定主意，要给谌巽一点苦头尝尝。

谌巽直面银龙，半步不退。

他有预感，这银龙难不住他。

这预感不知来源，谌巽也不敢就此轻慢。双手持剑，目之所及，一切好像都变缓了下来，渐渐的，风雪消失了，巨龙消失了，寒意也逐渐感知不到。时间在此刻收缩成一束，而他置身时空罅隙一角，听得雪花绽放之声。

刹那间福至心灵，他轻轻抬手、挥斩。

平平无奇的一剑。

若是旁人看到，定感蚍蜉撼树，荒谬可笑。

连恒实在笑不出来。

在他眼中，这一剑似缓实快，冥冥中抽出千万根丝线，牵连着漫天飞雪。剑气纵横，两相接触，几近凝实的龙首便多了一道裂痕，猛地崩开，整个龙身一分为二。

雪浪退去，地面一片光滑，中央映留深深的斩痕。

“世人总以为，悬云峰终年积雪，是由于师尊修炼功法所导致。”

谌巽说到这，稍稍一顿，收回破妄。再望向连恒，眼中深藏一丝不容错辨的敬意，“师尊的良苦用心，我明白了。”

“……”连恒看了谌巽许久，慢腾腾道：“明白，就好。”

“他明白了什么？”

踏入宗主殿，连恒百思不得其解。

的确，他召来风雪，是存有一丝磨砺谌巽的心思，但更多却是想要他知难而退。就像明知他现今不耐风寒，但依旧坐视不理。

分明他随手施展一道屏障，就能保证谌巽身处屋中、风雪不侵。

退一万步说，百分之一的可能性，谌巽当真通过考核，那么参与定光秘境，未尝不可。

然而，然而！

他看的真切，尽管微末，谌巽的的确确触摸到了冰之一道。

连恒简直难以置信。

自然，以谌巽的天资悟性，兼之身处环境的特殊性，若有心于此，早该悟道了——可他不是全身心执着于剑道吗？

这道……还能同时踏两条的？！

对于连恒的困惑，谌巽尚且不知。走上冰之一途，对他来说虽然是意外收获，总体上却是水到渠成。

这和在剑道上的“九言劝醒迷途仕，一语惊醒梦中人”有所相似，又不尽相同。

有连恒在的悬云峰，本身就比在其它地方领悟冰意容易许多。这些年来，谌巽身置其中，不是全无所获，不过隔着薄薄一层浮云，对里头的内容看不真切，浑不在意。

直到今日被连恒这么一逼，不得不去正视，才让那层浮云散开。

这天过后，连恒以不堪其扰为由，下令封山。

再过几日，谌巽打门出来，见雪中立了道人影。

谌巽将门固定，这才转眼看向对方，眼中直白地透着疑惑——你怎么还在？

左境道：“宗主允许！”

口气莫名骄傲。

“是么。”谌巽不冷不热。

左境没想谌巽是这种反应，被卡得顿口无言。

气氛急转直下。

师尊允许？

谌巽抿了抿唇。

还是打着互相扶持这类主意吗……

却不知这着实误会连恒了。就因为了解谌巽，连恒从来都是私底下贬抑他，让他放弃这个打算，外人面前可从来不提。

只是见左境请求得还算诚恳，实力也还行，最重要的是谌巽貌似对他不算排斥。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就派上来给谌巽当陪练……

这边左境卡壳数秒，自顾自说服了自己：本来嘛，谌巽师兄性格冷淡，才一开始，他也不求师兄对他态度能有多好，至少应了他的话不是。

越想越觉得有理，左境反倒高兴起来，想问谌巽那天是不是顿悟，话到嘴边，他改口道：

“师兄，你……认识无锋？”

不怪他这么怀疑，无锋每每见到谌巽，比见到他这个主人还兴奋。现在想来，前些天在竹林里无锋突然的异动，也与这有关吧。

啊，说到这个，他当时还以为无锋嫉恶如仇，看不惯那两个弟子乱嚼舌根，原来谌巽师兄那时就在附近么！

“有过一段渊源。”谌巽没往下说。

左境识趣地不再追问。

可是，自无锋尊者逝世已有上百年，中途没听过传人，直到近年来，重剑到了他手中，方才重见天日。

师兄从哪里认识？

想不通，索性不想。见谌巽作势练剑，左境忙让开身位，留足充分场地让其施展。

心底除却敬佩全是担忧，即便是他，在悬云峰顶，也感到阵阵冷意，可想而知师兄在这演剑会有多么艰难。

这种想法止步于他看到谌巽斩出第一剑。

顷刻间漫天飞雪定住，似乎在这一剑下，整个天地也为之一静……左境震惊，沉默，怀疑人生地走了。

两月一晃而过，转眼就是定光秘境开启的日子。

从一周前开始，苍元宗就变得格外热闹。

实际参与秘境的修士不到数百，但由于水月镜的关系，从各地赶来的观战者不计其数。

对于整个修仙界而言，都算难得一见的盛事。

作为上宗之下独一档，苍元宗历来是上宗选择开启秘境的固定场所，今年同样如此。往来人潮中，只有小部分身着云纹白袍，是来自本宗，除此以外更多是别宗宗门道友，以及实力强劲的散修。

谌巽同样换上宗门道袍。他素喜黑衣，忽然换上一身白，锋锐之气大减，看在旁人眼里就成了失意落魄。从悬云峰到观战台，一路走来，引发一阵接一阵的喧嚣。

“他还真来了！”

“感知不到身上有任何灵力气息流转。”

“能做什么！白白耽误一条命。”

怜悯的话语毕竟只是少数，更多在嘲讽、谩骂。各色目光在谌巽身上游移，昔日天骄沦落至此，人人都想来踩上一脚。

谌巽无动于衷，对此漠然置之。

正在这时，一道有如实质的视线打在身上，谌巽望去。

对方须发皆白，观其貌却是青年，气势浑厚乃平生仅见，正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谌巽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通过服饰，勉强认出这是上宗来使。

再一看，连恒位于其左侧，另有别宗宗主围绕在旁，将二人众星捧月般拱在中央。看台前立一面水月镜，秘境未开，功能未启，此时还是空茫一片。

蓦地人群一阵沸腾，原是秦诀来了，身旁跟了位粉衣簪花的娇俏少女，瞧见谌巽，她冷哼一声，“装模作样。”

秦诀同样看见谌巽，眸色深了深，却不发声。

在场修士不约而同低下声来，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打转。

秦诀和谌巽互为死敌，元琳儿又是和秦诀同一脉的师姐，以牙尖嘴利、性情骄横闻名。

还尤为护短。

三人齐聚，必有好戏可看。

元琳儿瞧了谌巽两眼，忽而眯起眼睛，笑靥如花道：“两个月前那场比试真是精彩，可惜当时我有事离宗，正好没赶上……师弟，你就该等我回来再和他比试。”

可谓杀人诛心！

谁都知道两个月前那场比试意味着什么，众人感慨了一声，齐刷刷看向谌巽。

然而他们失望了，谌巽面无表情。

元琳儿眼底闪过一抹遗憾，再接再厉，“谁能想到鼎鼎大名的悬云峰天才，居然能被跨境击败呢，没能看到，实在可惜……”

她完全不曾留意，说到“跨境击败”的时候，秦诀脸色稍有些不自然。元琳儿紧紧盯着谌巽，见他依然无动于衷，心下更为气恼，再要开口嘲讽——

“是么？用不着惋惜，待会儿就可以见到了——在水月镜里，看你的秦诀师弟，是如何被谌巽师兄打得落花流水。”

一道声音横空杀出，不仅元琳儿愣了一下，其他人也愣住了，纷纷调头看去。

一直表现得有如置身事外的谌巽，这时也微感诧异地抬眸，瞥去一眼。

来者容貌俊朗，背缠重剑，马尾高束。

不是左镜又是何人？

而元琳儿等人，在确定左境并非阴阳怪气之后，心底极为讶然。

甚至没功夫去想现在的谌巽究竟能否击败秦诀，她脑子里冒出唯一念头是——真的假的？

居然有人，会帮谌巽出头？

听到左境下一段话，更是目瞪口呆。

“师兄，我还想着到悬云峰找你，和你一同来这，结果到那竟不见人影了，怎么不等我。”

几乎完美套用了元琳儿的说话模板，话到后头，还带上了几分情真意切的委屈。

元琳儿来不及恼火，就被这段话里蕴含的信息所震惊，下意识望向谌巽。

说不清为什么，本能地想要个解释。

在场所有人俱都如此。

谌巽没有回话。

他不明白左境发的什么疯。

以两人的关系，顶多是左境在一旁看他练剑，他不会赶他走的地步，绝没有好到能够一同结伴而行。

沉默许久，瞥见左镜身后重剑，谌巽抿了抿唇，到底回了一句，“下次。”

上宗考核三十年一次，显而易见的敷衍。

没想左境高兴地弯起眼眸，眸光湛湛，一副惊喜交集、如获至宝的模样。

更没料到，这句简短的回应，在众人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