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春和景明,悬云峰莺歌燕舞,春山可望。
入林处,风摇翠竹,萧萧不歇。
这样的葳蕤春光里,左境却做了那匿影藏形之人。尾随两灰袍弟子,直入篁竹深处。
“阁下跟随我二人已久,何不现身一见?”
骤然听得一声冷斥。声震林木,群鸟齐飞。
左境微微一怔。
旋即便轻笑出声。不疾不徐,自竹后转出。
灰袍二人满脸忌惮,见到来者,俱都一愣。
“左道友?”
最先发声那人皱了皱眉,扬声问道:“道友跟着我等,所为何事?”
左境其人早先名不经传,入宗晚,开始也没显出什么特别。
却在短短几年内,以黑马之势,广为众人所知。
俨然有着秦诀第二的势头。
在有心人眼里,威胁还要更甚。
秦诀力败谌巽,众人面上不显,暗地都道里面定有蹊跷。
相较起来,左境更为神秘。
入宗后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每每出关必挑人上比武台,从无败绩。一来二去,声名渐起。
更让二人颇为忌惮的,是左境总背着的那柄缠布重剑。分明是个剑修,入宗五年,却从未有人见过他拔剑。
如若不是对自己实力太过自信,就是心思藏得太深。无论哪种,都轻易不能得罪。
左境也在思忖。
能发现他踪迹,此人实力断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
此念在心中转过一圈,左境唇角笑意更盛,“其实也没别的事。”
灰袍二人闻言面色稍缓。
名为常砺的站出来道:“如此,我等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只是路上碰见二位,在谈论谌巽,言辞不堪入耳,煞是觉得奇怪。”
“修仙界向来以强者为尊,二位对谌巽如此鄙薄不屑,想必实力是远远胜过于他的。我闭关得久,竟不知苍元宗何时出了二位天骄,特来讨教一番。”
左境含笑说完。气氛一瞬僵持。
灰袍二人脸色凝固。
几乎怀疑左境在戏弄他们。
但凡左境因为私人恩怨找上两人。灰袍二人心底虽觉得奇怪,都不至于这么荒谬。
可是——为了谌巽?
滑天下之大稽!
但随后的言语交锋,左境行为举动,无一不在证明,他是来真的。
眸中掠过一丝愠怒。也不唤“道友”了,常砺抱臂冷笑。
“左境师弟,你入宗晚,之后又一直在闭关苦修,有些事恐怕不太清楚。”
“谌巽个人品性暂且不谈——目中无人是众所周知。单拿这件事来说,他为夺机缘,残害秦诀兄长,现在被对方找上门来报复,也算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左境静静听罢,面上不辨喜怒:“你说的这些,我是不懂。”
“可是……你口口声声‘暂且不谈’。且不论真相到底如何,我听的你口气,分明对此在乎得很?”
“反而对你口中,大肆宣扬的秦诀一事,没那么在意。”
“……你净胡说八道些什么!”
“胡说八道?”左境突然笑了。
那笑容太过怪异,常砺忽生不详预感。
“半月前我经过竹林,对了,大概在那个位置。”
左境抬臂指向竹林一侧,不顾常砺面容骤变,“见你私下邀秦诀对战。尽管最后败了,战时那一招一式,狠辣程度,可是让师弟我叹为观止。”
“你说你和谌巽师兄没有杀父之仇、灭门之恨。”
“但我想,和秦诀,你总该有了。”
常砺只觉浑身发凉。
左境最后一字落下,他再维持不住表面镇定。
手掌颤巍巍地按上腰间灵剑。恨不得立即将左境捅个对穿,让他彻底闭上那张嘴!
左境慢慢收住笑容。
低声轻叹,似在自语:“人前人后,拥有两幅面孔的修士不在少数。不过割裂成你们这般的,还真是……奇怪至极。”
另一弟子也变了脸色。
灰袍二人僵立不动,神色如出一辙。
一样的木愣、呆滞。
像被突然剥光衣服,毫无预兆地站在阳光下。满林竹叶都成了静静凝视他们的眼眸。
左境举步逼近,二人竟也不退。
但听“铮”地一声,突显杀机盖过竹声。常砺猝然拔剑!
下一刻,一只手攥住他掌根。
常砺瞳孔惊惧地颤动,见左境以不容置疑的力道,将他手中灵剑缓慢、而坚定地重插回剑鞘。
“我随口一提,何必这么慌张?竟到了拔剑的地步。”
左境说道:“我理解你们的想法。”
他越发凑近,近乎耳语:“毕竟除了这等小人行径,你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事,能和他扯上关系了。”
刹那间,所有声音尽皆远去。
唯独一声剑吟,低沉、悠扬。
左境话落刚落,那把久不离身的剑,出鞘了。
天地为牢重重压下,掠过耳旁的风成了无形的网。
灰袍二人脑子嗡地一震,即刻跪倒在地。
这是何等强大的实力!怎会源自一个筑基期修士!
左境让出半步,正好留出二人跪下的空间。
“我不管你们心里如何作想。”
“真是妒忌厌恶也好,因爱生恨也罢。真想要装,就把那见不得人的心思藏好了。”
“再有下次——”
他话头冷冷截住,
二人在他的注视下不住轻颤。
面无人色,抖如筛糠。
偏还执拗仰头,尤其常砺,眼神满是愤恨。
左境嗤笑一声,将重剑缠回白布。
权当吊梁小丑。不足为虑。
他远远走开,将二人抛在世界之外。
再见面,已物是人非。
彼时他走上茶楼,叫店家要了壶酒,大马金刀往窗边一坐。
说书人嗓音随后赶到,依旧是“天道”“剑仙”那几套戏文。一旁的茶客听得津津有味,似百听不厌,不时插上一嘴。
左境推开窗扉,放目下观。见莺飞草长,絮飞满城,又是一年好春景。
渐入了神,直至两道灰袍身影,自街市穿行而来。
视线相撞,时光一瞬倒流。
-
左境从没想过,还有再见到常砺的时候。
当年一别,竟不是永隔。
那年秘境异变,消息传开,如晴天霹雳,把久居温水的修仙界,震得魂不附体。
魔尊叶伏渊没有完全死绝,还有残魂危害于世?定光秘境起初铸造的目的,居然不是为了传承,而在于囚禁剑道?
以及最重要的——气运之子?!
一时间修仙界人心惶惶,蜩螗沸羹。
随后得知叶伏渊已然伏诛,恐慌的情绪才略散了些。
再观看留影,知晓前情后果,俱都沉默。
常砺在其中自然微不足道,平日里更不会有修士主动提起他。但只要谈及谌巽——破妄剑仙的事迹,若仍有余暇,总会顺口提上一两句。
原因无它。常砺是昏迷着被传出秘境,后又疯癫地醒。
而这两件事,都与谌巽有关。
说来以常砺的心性,早在乱心林中,就该深陷心障,永久沉沦于此。
事实本该这样,然而在常砺垂死挣扎的时候,意外发生了——谌巽从他身旁经过。
身影正巧被常砺捕捉,顿时如梦惊醒、脱离心障。
至于常砺怎么看到谌巽,这件事争到现在,也没个肯定说法。有人称定光秘境维续千年,已临近崩溃,规则不稳,碰巧让常砺捉了漏洞。
抑或者常砺本身就具有那超乎常人的感知。总之他看到了谌巽,方知眼前一切都是水月镜花,遽然醒来。
可这到底取巧,根源问题未能解决。心障未破,障魔缠身。
后在问心堂中,受谛听阵法影响,向谌巽袒露心迹。
经此二事,情绪大落大起,精神极不稳定。醒来之后,又从他人口中知道谌巽去向,且听不知哪传来的风言风语,坚定认为谌巽进入剑冢一事,和自己等人有关。
——那可是世间最荒芜、最孤寂的剑冢。
若不是对人间彻底失望,怎会选择这条道路?
大痛大恨大悔,活生生将此人逼疯。
断掌也没接上。不是不能,是他不愿。整日浑浑噩噩,没个人样。
虽有宗门规矩在前,上宗按照宗规将其收入门下。但培养一年,见实在拯救不过来,还是派人送回了苍元宗。
而苍元宗……
不提也罢。当年上宗之下第一宗门,变成现今这副模样,不知多少人感慨惋惜,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私下拍手称快。
店小二这时候把酒送上来。金黄透亮的竹叶酒,配两只雕花铜盏。
酒色如琥珀,满室竹香。
左境眼望窗外,不知不觉,已过去十年。
五年前,谌巽剑碎苍穹,得道飞升。
天道弥合,灵气化雨,世界如蒙新生。
三年前,凡人界与修仙界屏障破开,世人皆能修仙,人人皆可成龙。
同年天规完善,天罚降下。
这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唯独常砺停在原地,浑浑沌沌,神志不清。
有时想想,还有点羡慕他。
左境正待收回视线,不经意对上另一人眼睛。
很难说清那一刻的震动:浓厚的嫉愤,几乎要凝成实质,掺杂三分怜悯。
碰到杯盏的指尖便是一顿。
奇怪。前者就算了,不过,怜悯?
十年前,他在苍元宗,是前途光明的天骄修士、重剑传人。十年之后,更声震天下,无人不晓。
反观楼下二人,受天道惩处,道走不成。看他这模样,也没有另寻他路,已然自暴自弃。
仙不成仙,魔不成魔。
这样的人,居然在……怜悯他?
左境实感荒谬,握紧杯盏的手却紧了又紧。
杯内酒水溅出,香气愈发浓烈。
酒还未饮,已然昏沉。
清浅竹叶香,带他重回那年初春。
少年持剑出关,自觉实力已足,正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谌巽。
满心激荡,止步于知道谌巽近闻。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谌巽消息。四年前选择闭关,就真是一心一意专注修炼,对外界之事,克制着不听、不想。
秦诀一事,他虽早有耳闻,但谌巽不在意,他便跟着强装不在意。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跳梁小丑,兼之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伤不到谌巽分毫。
完全不曾想过,会有那么一天,凤凰折翼,蛟龙失水。
谌巽沿着山路走下,周遭尽是沸腾的非议。
满山云纹白袍,宛若一片流动的阴霾。
昔日天骄落难,人人都想来踩上一脚。
左境恍若在数九寒天里,给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彻心彻骨的寒。
紧攥双拳,忍了又忍,才没有当场拔出重剑。
随后两天,他找遍当日山路上的所有弟子。除了秦诀。
他不敢让谌巽知道,生怕以那人的骄傲,会以为这是一种羞辱。
他也不敢去找秦诀。那才是导致一切的仇人,应该由那人亲自解决。
找上连恒实是无奈之举。
他对连恒,其实一直怀有一丝怨恨。
你座下唯一弟子,在你的宗门,为何能被侮辱至此?
初见连恒,满腹质问险些脱口而出。
又一恍神,惊疑看到另一谌巽。
很快便知,这不过是个错觉。
谌巽如凤凰,锋锐冷傲,偏夺目得让人挪不开眼睛。让人甘愿为其生,为其死。若能让他在面前停驻一会儿,那真是赴汤蹈火也情愿。
连恒则是壁立千仞,纳川之海。
锋芒尽藏,深不见底。
因为无锋重剑的缘故,他顺利说服连恒。同样因为重剑,他得以留在谌巽身边。
亲眼看着,那人浴火重生,历经磨砺,更像一柄剑。
气势更甚以往。
左境越是接触,越是钦佩,也越是……沉沦。
偶尔,谌巽会踏出那座山,到竹林演剑。
竹叶簌簌而落,那少年置身其中,若身置绿林之海。剑势迅疾,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眸光凛然,眼尾飞扬,似将飞未飞的凤凰。
现在想来,一切早有预兆。
凤凰终将涅槃,展开华美羽翼,奔赴遥远彼方。
他说,他的道在那。
左境没法拦。
他试图阻拦了,理不直势不壮,话出了口方觉不痛不痒。
他说:“我们因道相遇。”
是吗?
左境险些控制不住,几欲朝他大吼:
你究竟,知不知道我的道!
后来看了留影,看了无锋和谌巽的谈话,豁然开朗。
他当然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
可谌巽需要的,是同道中人,是连恒那样的同道人,而非追随者。
从来没有那么一刻,他无比真切地希望自己是前者。希望他也有道,最好是剑道。
念头诞生的瞬间,他又从未如此清晰的明白,他根本没有。
说书人正讲到:“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突然一道嗓音插入。
“破妄剑仙,难道从来没有交好的道友吗?”
说话人虎头虎脑,面孔稚嫩。
口吻凝重地这般问道。
这个年纪,把亲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自然是有的,此人名叫左境,虽不及剑仙,那也是天下一等一的强者。”说书人抚须长笑,“我刚要讲的事,就与这位左境尊者有关。”
-
温酒入喉,甜绵清醇,后味一丝微苦。是上好竹叶酒,
左境摇头笑着,这便是他与他们的不同之处。
谌巽,或是连恒,他们总有目标,知道自己该走往何处。
哪怕半路迷失,只要回头,道总在那里。
反之,将自身道途寄托在他人之上,是难以真正走出一条道的。
窗外春意盎然。
左境笑着,大口畅饮。随后更有意任之,大梦了一场。
梦中似有东南风拂过,风摇翠竹,声声不歇。
谌巽刚练完剑。他们并肩沿山路往下,晚香玉的气味若有若无。
明月长风,他们同道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出自唐代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出自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