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秦诀少时过得并不好。

他生在阳城，城中三大家族鼎力，父亲是其中一族族长。

堪称显赫的出身，却因为他的资质，被蒙上一层阴影。

“那便是秦诀？果然如传言中不堪大用！大把资源丹药供应，若是换成旁人，恐怕都筑基了，这秦诀还没能引气入体！”

“依我所见，不如把秦诀每月俸禄匀出一些，分给其他族人。反正给他也是白费。”

“秦族长和大少爷都是天赋卓绝之辈，怎轮到秦诀，就……”

他那日理万机的父亲，偶尔得出空来，检查他的修行进度，面庞缓缓沉下。

郑重问他，平日是否偷懒耍滑，不务修行？

得到否定答案，更加失望：“秦然在你这般年纪，已将近筑基……怎么区别这么大？”

秦诀也想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注定得不到答案。

不过秦诀知道，以武为尊的世界，资质中庸，就是原罪。

偏还挂着族长之子的身份，族人表面尊他敬他，暗地里全是讥笑轻蔑。

久而久之，秦诀不再想着如何证明自己。

“自暴自弃”固然不好听。比起这个，他更不愿看到那些人的怜悯眼光。本质全是高高在上的优越。

好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出身优越又如何？比资质比悟性，你甚至比不上族中家仆。”

“你就是个废物。”

秦诀的消极应对的确换来一段时间的消停。

父亲经过最初的讶异，很快释然，任由他去。

将更多精力放在整理族中业务，以及培养秦然身上。

——秦然，他的兄长。

一个和他迥然不同，天资出众、温润持礼的，他的兄长。

他的兄长看似温和易亲，骨子里极是骄傲。

因此当秦诀得知，秦然对一名还要小他两岁的修士，推崇备至的时候，感到极不可思议。

接着不可避免，对那人产生了好奇。

他在心里做足了准备。等到真正听到那人事迹，还是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倘若秦然十年内筑基，就能够被阳城众人称赞，称其天赋异禀。那么在短短一年之内，由凡人蜕变为筑基修士的谌巽，又该如何称呼？

况且他还有剑道。恍若月华凝铸的破妄，是他独一无二的标识。

纵然在天才辈出的修仙界，也无人敢争其辉。

谌巽参加过的几次守城战，也被拿出来大肆张扬。

他们称他：“提剑风雷动，垂衣日月明。”

秦诀真正目睹，还是在兽潮袭城之时。

那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三日。

金鼓齐鸣，肝髓流野。直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自城墙上方往下观望，见两军交汇，近似奔腾河水。一触即发，厮拼不止。

城下万头攒动。他却一眼找到谌巽身影。

黑衣执剑，少年尚且稚气的面孔上一片冷峻。剑锋指向，血溅坤舆。

玄衣血欲燃，眼神却极冷。

剑光、刀光、血光，交织一片。

怒吼声、惨叫声、锣鼓声响彻一团。

砉然一声兽吼。震天动地，成千上万双兽瞳直直望来。

不，不是望他——兽瞳齐望谌巽，如蒙召唤。

顷刻地动山摇，宛若河堤崩塌。

洪流挣脱束缚喷涌而出，势要将人淹没。

他骇得腿脚发软。

而谌巽游刃有余。

长剑倚天，寒光焰焰。*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城墙之上，百丈之隔。隔了仿佛有一座深渊。

金戈之声骤灭。秦诀退在人群当中，良久无言。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谌巽。

他以为自己见到了九天上的凤凰。

后来兽潮退去，战役收官。

他主动找到谌巽。言犹未尽，便感身子一轻。

错愕收声，发现远不止他。周围熙熙攘攘一圈人，都被灵气逼退，让出三尺远。

谌巽没看他们一眼，径自离去。

步履如飞，没过一会儿，就消失在道路尽头。

众人远目相送，神色无不沮丧。

他们急切激动地向他宣泄情感，表达自身仰慕。

他只关心，他们挡了他的道。

这并不能浇灭阳城修士的热情。谌巽每每出门，总有大批修士围上。

秦诀倒是逮到几次机会，赶在众修来前和那人独处。虽然结果并不如意。

他分明看到了他，但很显然的，没将他放入眼里。

平日里碰见他们还算有礼有节的仙门弟子，每到这时，总换了副刻薄面孔，意味深长道：“人贵有自知之明。”

秦诀不理解。

若真是倨傲也就算了，可他是纯然的冷漠。

可他又不是完全冷漠。有时看向秦然，那双凤眸中，分明是含着笑影的。

他还能指点秦然剑法。

秦诀立于墙角，边上槐树生得正茂。

他看着二人比肩而立，谈笑风生。

足下阴影蔓延，渐没全身。

平地一声雷。秦然死了。

死得猝不及防。

留影符看罢，几乎想也不想，他提剑找到谌巽。

含怒的一击被对方轻易化解。

长剑掉落身侧，他狼狈地仰头注视少年。

那人眼中的淡漠，止于听见“秦然”二字。

长眉轻蹙：“你说秦然……”

秦然！

又是秦然！

总是秦然！

秦诀莫名恼火，猛地暴起。

再被打飞，反松了口气，因为那人话音止住。

眸里淡淡疑虑，三分了然。

宗门传信来得太不及时。谌巽没再看他，转身御剑离开。

那是秦诀在阳城，见到谌巽的最后一面。

回去以后，发现城里的仙门弟子尽皆整装。长长短短的灵剑布满天空，一如他们来时那么浩荡。

这才知晓，这些弟子收到宗门来信，即将赶往下一座城池助阵。

谌巽走了，但兄长的死无法隐瞒。他将此事上报家族。

父亲不信。反过来拦他，让他切勿听信小人谗言。

一边召集人手，誓要找出真凶。

留影符使用过一次，已然破碎。为此，父亲还骂他多事。

秦诀茫然、不解，继而愤恨。

理所当然地认为，父亲胆小怕事，不愿向仙门宣战。

没关系。他决定自己向谌巽复仇。

他找叶伏渊讨要了功法，独自远离阳城。

资质差，他就到处掠夺修士灵力，化为己用。

连老天也在帮他。他修行资质不行，魔道上意料之外的很有天分。

旁的魔修夺取他人修为，转化一半已算罕见，他能转化个十成十。

开始自然有着诸多不适。尽管他告诉自己，这都是该杀之人。

他从不无故杀人。

然而血溅在手上，难不成还有分别吗？

回忆起谌巽，唯剩满腔恨意。

恨他的倨傲，他的漠然。再想到兄长，恨意更上一层。

只是……他当真有那般敬爱秦然？

为此不惜坠入魔道、七年砥砺，初心不悔？

那年槐阴鄣日。

阴影中的少年，望向兄长的眼神里，分明全是嫉恨啊。

7-

秦诀逃离火海，跌跌撞撞，如躲避洪水猛兽。

火势炽盛，烧得他眸色赤红。

前尘往事，幕幕回闪。

定格在那日问心道上，谌巽冰凉的眼眸。

他走向他，眼里却始终没有他。

秦诀当时望着那双眼眸，在想些什么呢？

他想，他曾数次让凤凰折翼，又间接让青锋折毁。

但此时此刻，谌巽向他行来，一步步浴血重生，还是当初皎皎模样。

且不仅于此。

重铸后的破妄更为锋锐。他举剑向他，还要举剑向苍穹。

……那已是不知多少年以后的事情。

秦诀在黑暗中熬了太久太久。忽然得见天光，第一反应居然是躲闪。

后瞥见那袭白衣，生生止住。

他目不转睛望着。

看他提剑动风雷，直斩破长天。

而后剑冢中断，秘境开。

云中一点微光闪动，散作漫天光芒。

秘境剧烈震动。璀璨光辉中，他知道自己正在支离破碎。

魂灵散尽之际，秦诀仍拼力睁着眼，无声望着。

看仙梯铺陈，谌巽拾阶而上。

于是道音氤氲，笼罩其身。

他更往上走，世界紧随他的脚步。

——剑道归天，最后一块缺处弥合。

世界圆融，再无一瑕疵。

天地同庆，落了场浩瀚盛大的灵气雨。

万物生光辉*。

看他名声若日月，功绩如天地*。

万万人为他欢庆，过往伤痕成了勋章。

8-

秦诀望着，自己沉入深渊。

【叶伏渊番外】

秦诀走后，叶伏渊轻轻阖上双目。

恶之者众则危。*

他很早明白这个道理。

早年修为高深时候，喜以势压人，效果显著，不必多费心思。

因此真正用出，还是在千年之后、谌巽身上。

叶伏渊一早知道气运之子的存在。暗中跟随秦然，更是怀着掠夺谌巽气运的打算。

不知为何，慢慢变了心思。

他一向满口谎话，面向那少年，却字字属实。

现在想想，大抵因为那无来由的心悸。

更因为……源自灵魂的亲昵。

或许他们命里终有纠缠。不过他出现得太晚。

他自然是厌恶秦诀的，比之厌恶秦然更甚。

多像啊。

譬犹他和定光。

伏渊、缚明。

二字之差，霄壤之别。

作者有话要说：

*长剑倚天，寒光焰焰：出自宋代释可湘的《偈颂一百零九首》

*万物生光辉：出自《长歌行》“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 名声若日月，功绩如天地：出自《荀子·王霸》

*恶之者众则危：出自《荀子·正论》

我讨厌写番外。

干脆直说了吧，叶伏渊就是切片，后面名字中有“yuan”的基本都是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