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影像播放完毕，风声随之止噤。

偌大会场，悄然无声。

死寂的氛围，持续到众试炼者出来，仍没有得到半分改善。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传出隐约的泣音。

在场修士，无论身份高低、修为如何，此刻都呆呆怔怔，面目失神地望向影像消失的方向。

最后一丝风力消散，他们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跟着彻底断了。

悔意、痛恨……惘然若失。种种情绪，宛若一场迟来的暴风雨，顷刻间席卷在场所有人。

连恒胸腔起伏，本就寒凉的双眸，变得更为冰冷。

好像下了场雪。兼之狂风大作，呼啸不断。

若有苍元宗弟子在此，定会透过这双眼睛，记起悬云峰峰顶，那令人望而退步的环生险象。

连恒几次想要拂袖离开，最后还是端坐原位。只颤抖地放下手，双目低阖。

悔吗？

这已然没有疑问。

事情回到最初，宗里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他不是一无所知。

2-

连恒只有这么一个弟子，又是眼皮底下照看着长大，自然就多了几分爱护之心。

在最初发现谌巽声誉跌落时，内心是疑惑的，乃至认为木秀于林，招来嫉恨，于是派人前去调查。

后来得知调查结果，颇感荒谬可笑，心想不过一群无能胆怯之辈，笑完也就这么过去了。

在这之后，面对秦诀一事，兴许习惯使然，即使隐隐察觉到了不对，连恒迟疑须臾，依旧摆出照常态度。

当然对于秦诀所言，他是半个字都不信的。

那秦诀口口声声谌巽掠夺他兄长机缘，残害他的兄长。

何等荒谬？一株剑气草罢了。

在其他修士眼里或许称得上宝物，以谌巽的身份，绝不至于去抢。

况且，以他这弟子在剑道一途上的偏执性子，是绝对不屑于用这些外力，去提升自身对道途的感悟。

谌巽从来没有解释。

连恒也从来没有过问。

即使后来形势突变，谌巽一身修为尽毁，连恒也从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要真做了，那必然事出有因。倘若没有……

事情到了这一步，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要在这时为谌巽证实“清白”，反而会让人小觑了他。

唯有弱者，才需要怜悯。

……

记起当日场景，连恒眸色愈发冷沉。

那日他在殿内坐悟，蓦地感到胸口一痛。

接着前所未有的恐慌，渐袭上心头。

几乎是立刻，连恒就知道，谌巽出事了。

3-

那日的苍元宗，俨然成了冰雪世界。

连恒已尽量压抑自身怒火，但□□的气息和威压还是溢散而出。半个苍元宗受此波及，霎时天寒地冻、四季颠倒。

比武台上下寸寸凝结，以连恒为中心，刮起了暴风雪。

秦诀位于风暴中心，避无可避，顿感四肢僵硬，寒冻彻骨。

简直以为下一刻，那风雪织就的云罗天网，便会直奔他而来，将他由上至下、齐整分为数块。

这绝不是杞人忧天——连恒居高临下看来的那一眼，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到底顾忌着什么，没向他出手。冷冷收回视线，带谌巽御风离去。

秦诀立在原地，恍神良久，抬头凝望二人背影。

心中冷笑连连，为连恒的公然偏私。

作为一宗之主，竟率头破坏宗门规矩。

更因为台下那群修士。

先前口口声声，看谌巽不喜，敌视态度甚至隐胜于他，事到临头，却都变了立场。

一个个手持刀剑，竭力扑向屏障。这些来自修仙界各地的天之骄子，恐怕从小到大，都未曾这样失态过。

见到连恒前来，明显松了口气。

然而冷笑过后，便是无尽的空虚，熟悉的无力感再次蔓延全身。

眼前全部色彩淡去，好似伴着那人离开，所有的所有，都归为岑寂。

他的世界，徒留下一片冰冷。

4-

连恒回到悬云峰，原满腹怒气与不解，瞧见谌巽伤情，通通消散无形。

所有怒火，尽都化作对这唯一弟子的担忧。

勉强治好外伤。连恒对着破碎的丹田，难得地感觉到了棘手。

随后自然而然就想到不死泉。可是上宗规矩森严，自避世以后，招收弟子向来通过定光秘境进行。即便是他，同样不能破例。

再者，不死泉作为上宗延续至今的镇宗至宝，也绝不是随随便便一个普通弟子，就能使用的。

连恒沉着面色，思虑良久，终于定下决心。

通讯符燃烧，光影晃动间现出一张面孔。

整整截截，面目冷峻。一同百年前他离开上宗时，最后见到的模样。

这是他的师尊，亦是当今上宗宗主。

师尊听完他的请求，不置可否，只给了他一个秘境名额，让他代交给秦诀。

修炼到他们这等境界，对于未来发生的大事，冥冥中会有一种预感。

何况师尊本是观星世家出身，最擅观测天机一事。

因此连恒虽然疑惑，却仍是依言照做。

在此之后，知道谌巽坚持要去定光秘境，他本能地就想要阻止。

参加试炼？怎么可能？

秦诀暂且不提。定光秘境何等凶险，以谌巽当前的实力，定是有去无回。

急切之下，险些脱口而出，不就是不死泉么，大不了他去抢。

话未出口，已然止住。

并非意识到自己的不妥，而是忽然记起，之前交谈时，师尊言语间，隐约透出的警告提醒。

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

不过内心总是隐隐焦虑。忧虑甚重，有时修炼都在想着这事。

一来二往，自身也觉出不对，这明显超出正常关切范围，倒像……某种灾祸到来前的预兆。

终于在一次悟道中，连恒猛然惊醒。

他何时变得这般优柔了？

登时没了修炼悟道的心思，起身欲寻谌巽。

不为别的，至少交待一句：“活着回来。”

赶到时恰好碰上谌巽演剑。漫天飞雪中少年身姿如松如竹，至刚却也易折，仿佛随时会从中间折断。

这一幕刺痛了连恒的眼睛。他怒极出手的一招，蕴含了冰之一道，看似毫不留情。

当然，仅仅是“看似”罢了。

连恒出手的瞬间，就做好施救的准备。哪想谌巽以凡人之躯，硬生生抗住了这一击。

不、不仅如此。

——在这一剑下，天地为之失色。

于是，这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5-

事情演变成如今这种地步，谌巽孤身深入剑冢。连恒阖上眼，不愿再看。

心知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于修仙界，于谌巽。

然而，然而。

或许是台下太过聒噪，他的心绪跟着燥乱起来。

似乎那些年冻结的情感，遇风化冻，来势凶猛且猝不及防，让他无力抵抗。

连恒不得不承认，他的确错了。

错在一开始，早在谌巽入门以前，他奉命成为苍元宗宗主的时候，就该立下规矩，肃清风气，整改宗门。

而不是不闻不问，对宗内的事漠不关心。

倘若他有尽到半点身为一宗之主的职责，立起威望。作为他的弟子，谌巽岂会被如此轻慢。

错在谌巽入宗以后，不该对他的事不以为然。总以为一群宵小之辈，翻不起大浪。

何等傲慢。

连恒睁开眼。

各宗宗主大多静默。思绪万千，心底五味杂陈。

与寂静的看台相反，台下一片骚乱。

鬼哭狼嚎，拊膺顿足者众。

有刚出秘境的试炼者，搞不清状况。匆匆听了几句，就以为谌巽被困在秘境，连忙拔剑出鞘，试图重闯秘境。

连恒冷眼看着，如看一场盛大的闹剧。

很多年后，他经过很多地方。

当年观影时，有修士录下影像，现已广泛传开。

谌巽赫然成了“舍己为人”的典范。光辉慑人，高山仰止。

对于这等人物，世人不敢妄加指点。但谈到兴起，总免不了讨论一番，便将目光转向光辉下的芸芸众生。

拿苍元宗弟子的经历教导自家后辈：“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究自分明*。”

唯独这段话，或许是对的。

可那又如何？

他的弟子，再也回不来了。

谌巽剑碎苍穹那天，连恒望了整整三日的长空。

彼时他辞去苍元宗宗主一职，身处世间最严寒的地域。

举目不见光，千里不见人。

比悬云峰更冷、更险。

谌巽破开天穹的瞬间，迸发出来的光芒，便成了他唯一可视的光束。

霓光四散，笼罩周身。

连恒撑开五指，触碰到了久违的温度。

6-

而外界消息，连恒虽无意了解，修道之余，多多少少可以听到一些。

譬如苍元宗一事。据说上宗经过调查，发现苍元宗弟子大都魔气缠身，猜测是魔尊隐匿苍元宗多年，其溢散的道意，早在不知不觉间，影响了苍元宗众多弟子。

在这样的环境中，待得久了，脾性难免偏激。

又听说天规完善，奖功罚过。

因果一论，原本玄妙无比，现在竟成了真实可视之物。普通修仙者，若冒犯到身具大功德的修士，其孽果甚至会千百倍反噬自身。

毫无疑问，论起功德气运，世间没一人赶得上已然悟道飞升的破妄剑仙。

天道寻根究底，降下天罚。首当其冲的就是与谌巽渊源颇深的苍元宗。

苍元宗弟子魔气缠身，本就大道渺茫。又被天道惩处，此生恐怕再与大道无缘。

连恒听过即忘，忘后即走。

仿佛这事与他全然无关。

再过两年，上宗出世，主天下秩序。

皇甫治找来，神色复杂，交给他一枚符箓，称是里面有上宗宗主留影。

连恒看过，随手将符箓捏碎。

“宗主先前，并不知道此事。”皇甫治试图解释。

“我知道。”

皇甫治略松口气。

忍不住劝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恨，这其实很没道理。”

“我从前总以为你是我们当中，对这些看得最透彻的。”

“剑仙从未在乎过那些人。事已至此，不管对谁，都是最好的结局。那些奸邪小人，也都受到惩罚。你实在没必要……”

“我的确还心存怨念，不能释怀。”

连恒打断他的话。

皇甫治愕然。

“那是怪我自身。”

“我不回上宗，更是同这些都没关系。”

连恒抬首四顾，满目萧然。

诚然不是多美的景色，即使让他形容，最多称赞一句“恢宏”。

雪花飘落，砌了满地霜白。

连带他的眼眸，都侵染进了三分寒凉。

“我不比谌巽，心思纯粹，一心向道。但毕竟领悟了冰道，对于大道，也是真心想求出一个结果。”

连恒原本还要多说两句，想想又觉得多余。

目光收回，淡淡地道：“耽误这么久，我也该去寻我的道了。”

这便是，在驱逐他离开了。

皇甫治无言。

告了声辞，狼狈远走。

连恒目送皇甫治的背影远去。

符箓残片顺着指缝飘入寒风，散作烟尘。

过往种种皆成逝水，浮华旧梦拂过眼际。

回忆往昔，实在枯燥无味。

父母在诛魔大战中逝去，年幼的连恒拜了上宗宗主为师。

他性情木讷，不喜交际，遑论和同宗道友，就连跟师尊的见面次数，都屈指可数。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心无旁念，所以修为进展飞快。

更是在一次契机下，领悟冰之一道。

乌飞兔走，居诸不息。

突然有一天，师尊召他来殿，要他走出上宗，到苍元宗担任宗主一职。

连恒没做多想，只当换个地方悟道。

收谌巽为徒不过一时兴起。

他少有和他人相处的经历，且谌巽性子冷淡，比幼年时的他有过之无不及。

本以为他和谌巽的关系，会这样一直不咸不淡地继续下去。

却在日渐相处中，慢慢上了心。

数百年时光呼啸而过。连恒立在时光尽头，回首凝望，居然只有谌巽到来的那九年，是鲜活的。

他从未怨过上宗宗主。

命运玄妙难测，假使天道有灵，都不能完全掌控，何况一介凡尘中人。

顶多在流转星河中，窥见了一些关于未来的模糊碎影。

再者仔细想想，就算没有师尊那番暗示，他最后依然会同意。

同属求道之人，连恒太明白谌巽在想什么。

修士悟道，就是踏上一条孤独寂寥的道路。此后长路漫漫，多有坎坷，都该由他自己承担。

哪怕中途弃世，亦无怨无悔。

怎容得外人插手。

他是他的师尊，理应成为指引他道途的一盏明灯。

或者矗立后方的山脊，在他不幸跌落下来的时候，伸手扶上一把。

既然两点都没能做到，就更不该成为他前行路上的阻碍了。

寒风呼啸，如刀似剑。

连恒拂袖回身，眼中雪色静谧。

如今世上最后一丝牵挂斩断，他也能毫无顾虑，去寻自己的道。

这大道浮沉，总有相逢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究自分明：选自：明·冯梦龙·《警世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