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谌巽杀了他的兄长。
秦诀对此深信不疑。
大道惟艰。天骄修士尚有迷茫之际,何况本就资质平庸的秦诀?
七年来,他也曾心灰意懒,几度想要放弃。然每念及此,却仿佛有了无尽力量。
这苦痛不堪的回忆,竟成了他在这漫长大道上,执戈前行的唯一信念。
久而久之,更默认这是事实,譬犹太阳东升。
而天地颠倒,暮色四合,仅在一念之间。
秦诀苏醒时,天地分为黑蓝二色。
上浮是黑,暗色无边无际,恍若粘稠的潮水。势要淹没一切。
地面幽蓝焰火铺陈,稍一触碰,便有灼伤灵魂的痛感。
他夹在二者之间,跋前踬后,天地烘炉,无处可逃。
原本诸多思绪,百般情感。疼得无法可想。
茫茫然中,秦诀险些以为,这无边火海,是叶伏渊所为。
叶伏渊!
秦诀猛地记起。
是了。他一定要找到,叶伏渊。
2-
幽蓝焰火晃动,伸手不见五指。
好似走在刀尖,还要比那更难捱。
秦诀指尖痉挛,数次以为,自己恐怕坚持不到见到叶伏渊的时候。
这个念头,维续不久,被他打消。
他小看了定光剑尊。
这无边焰火竟只制造痛感,不伤及魂魄。
秦诀如梦初醒,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惩罚。
要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日夜受这烈火炙烤,在这黑渊覆顶的地界,永望不到尽头。
3-
许久找不见叶伏渊,秦诀已有预感。不过真正见到对方时,还是吃了一惊。
那火焰铺天盖地。火舌长长探出,自他面上卷过。火烧火燎地疼。
踏入其中,看得越清楚。叶伏渊双手被缚,困在火海一隅,所受折磨是他数倍。
只这会儿时间,秦诀眼眶烧得通红,叶伏渊的反应仍很平淡。
有些百无聊赖地,稍微俯首,不知在想着什么。
可是——
秦诀知道,这不过是层伪装。
以叶伏渊的警觉,若不是实在精疲力竭,怎会让他走到近前,都没察觉他的存在?
“叶伏渊。”
他极轻、极冷地唤了一声。
叶伏渊缓缓抬头。
他被折磨许久,反应很显迟钝。沉默地缓了片刻,方认出来者身份。
“秦诀?”
只这一眼,便发现秦诀态度不同寻常。
慢慢思索,露出饶有兴致的神情。
“你特来找我。”他一语道破,“谌巽告诉你了?”
“你承认。”
秦诀听不见其他话,脑子里只回荡着这三个字。你居然敢承认!
一瞬间天旋地转,其他所有都无关紧要。只剩眼前人的面孔,在熊熊烈火中,愈发显得面目可憎。
“我倒是还想瞒你,那也要做得到才行。”
叶伏渊失笑,“你一路走来,难不成没有看出,你现在所见所行,仍位于谛听阵法当中?”
“即使当真这般迟钝,现在总该知道了。”
他口吻随意,似在逗弄一只宠物,“你有许多疑问,不如说来听听。”
言下之意,竟是可以为秦诀解惑。
“不。”秦诀愤怒倾泻一刹,蓦地止息。
声音平和到诡异,“我要自己看。”
“你不信我?”叶伏渊更觉可笑。
秦诀摇头,紧握的拳掌伸到面前。
五指微松,飞出一只虫豸。幽蓝光泽,几乎和焰火融为一体。
萤火如豆,映亮叶伏渊忽变的面容。
“您也这么认为吧。谁能注意到它?分明这么孱弱,微渺,却能跟着我的魂魄,进入到这人间炼狱。”
叶伏渊这才认真打量起秦诀。
七年以来,第一次看清这个人。
一只荧惑而已,放在平时自不算什么。
连初踏仙途的修士都仅能蛊惑几息,何况他?
不过配合上这里的阵法,又有不同。
叶伏渊看着秦诀,了然地讽笑。
“你待如何?”
“我说了,我要看到真相。”
秦诀朝叶伏渊伸出手。
火光明灭,将他面孔割成数半。
光幕展开,现出尘封过往。
“七年前的,真相。”
4-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城中刚下过一场小雨,愈显得草木苍郁,青翠欲滴。
阳城万人空巷,齐聚城门。
唯在中间留出一条过道。风雨不透,锣鼓喧天。
今天是个大日子。
这还要从年前说起。近月来不知怎的,修仙界妖兽□□,袭人、攻城事件层出不穷。各地修士叫苦不迭。
阳城同样难逃灾厄。自年前开始,就有妖兽袭城,众人齐力支撑三月,实在无以为继。无奈之下上禀仙门,请求强大修士过来助阵。
不曾想,人是来了——仙门竟派来一群半大小子!
观其年龄,恐怕还没有自家膝下孙儿大!
碍于仙门弟子身份,众人没好将失望流露表面。但那股子热切劲,也显而易见地消退许多。
直到今日,众修显威,兽潮退散。众人方知,这人与人之间,真真是有区别的。
为了防止妖兽杀个回马枪,也是鏖战数日,实在疲顿。众仙门弟子解决完兽潮,没有立即返宗,而是选择继续在阳城留上一些时日。
阳城修士为表感激,或携礼上门,或设酒开宴。同仙门弟子大多打过一遍交道。
独独那弟子中领头的、战役中出力最多的谌巽,始终不见身影。
城主思来想去,派秦然前去交涉。
不乏怀着两人年龄相近,拉近关系的打算。
谌巽对此的回应,先是口头回拒,后来直接闭户不出。
秦然吃了好些天闭门羹,倒也不恼,每日按时上门,也不做别的,就在院里演剑。
这日谌巽打开门扉,秦然正练得入神。
剑势凌厉,来去如风。
道意隐隐成形。
谌巽颇感诧异。
即使在苍元宗,能悟出道意者都寥寥无几。何况这等年纪?
顿足良久,觉出不对。
少年显然是仅凭着一股意气,误打误撞悟出剑意来。然根基单薄,所悟剑意粗浅,尚不能称之为道。
又不知如何去使用,反受其挟,导致剑法杂乱不成体系。
若不及时突破,长此以往,必受其害。
未及想得更深,秦然已收剑回鞘,惊喜看他。
淡墨青衫,萧萧肃肃。
谌巽回了神,抬手间抛出一只玉盒。
“这……?”
玉盒敞开,伴随一丝剑鸣。
剑型灵草陈列其中。
秦然不认得这棵灵植。但见其灵气充裕,便知晓定不是凡物。
连上前两步,欲将玉盒还给谌巽。
“剑气草,具有凝实道意之效。”
谌巽没接,平淡解释这么一句。
同他说着话,眼睛却望着别处,“以后不要再来了。”
秦然愣住。
眉峰锁紧,继而松开。
坚定将玉盒递回:“谢过道友好意,但这剑气草,我是不用的。”
谌巽目光移来,“为何不用?”
秦然看清他眼神,不由心下一松。
翩然若飞的凤眸,里面一丝轻视也无。只余纯粹的困惑。
他忽然有点想笑,便真的笑起来。
“说起来,倒显得我不识好歹。”
“我还是想,既然是我的道,总该靠我自己去悟它。靠外物提升,非我所愿。”
“……不关你事,是我唐突了。”
谌巽听罢默了片晌,抿唇说道。
剑气草极为珍贵。谌巽也是几日前深入妖兽本营,侥幸得到这么一株。
自身用不着,难得见到一个合眼缘的。不愿他误入歧途,顺手也就给了。
至于秦然拒绝,没在他意料之内。
“你来我这,所为何事?”
“你的道,是我生平仅见。”
秦然似是不好意思,但又格外坦然地迎上谌巽目光。
星眸粲粲,声音清朗:“我想认识你,认识你的剑。”
这温度太过灼热。谌巽不适地再次别开视线,“谌巽。”
少年星眸黯下,听闻谌巽的话遽然亮起。
心潮在短短时间内剧烈起伏,整个人几乎成了呆头鹅。
谌巽将他这副模样,误解成另外一种意思。
“言甚,谌。”
“八卦之一,为木、为风,巽。”
其实谌巽委实想多了。
谁会不知道他呢?
来阳城不到一日,“谌巽”之名已传遍大街小巷。
赴万军中取其敌首的传奇,更为众人所津津乐道。
但他却认认真真,为秦然逐字解释着。
秦然满腔躁动,心绪翻涌,根本没想要打断。
胸中霍然舒朗,往日看惯的风景全变了样。
风更清,天很蓝。
馥郁花香吹得他心神迷醉。
谌巽顿足在一步之外,是伸手可及的距离。
仙人踱下云端,朝他发出邀请:“修道有成,可来苍元宗。”
5-
玉盒最终还是留在秦然手里。
有这棵灵植在,哪怕只是用来交换资源,也能保证他几年内专心习剑,不受外物所困。
在阳城内,他是前途光明的天才修士。亲族信赖,众人称赞。
走出阳城,那就算不得什么了。
放眼整座修仙界,上宗是“苍茫云海间”的明月,傲然世外,仙迹难觅。
苍元宗岳峙于盖壤之间,撑天拄地,孤峰突起。
当上宗久不入世,苍元宗就是世人眼中最近于道的高峰。
无数人为之神往,现秦然也在其中。
皎如玉树的少年仰天长望,忽生一股豪气。
他要上苍元宗,登剑道。
和谌巽一起,去碰那高山之上的青天。
画面一转,却是叶伏渊化身谌巽,一剑送秦然入黄泉。
他容色冷峻,深藏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
随后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玉盒。
——这成了秦诀迟迟赶来,激活秦诀身上的留影符,所看到的最后一幕。
他赶来时,秦然一息尚存,唇瓣张合,喃喃轻语。
秦诀附耳上前,只听见“谌巽”二字。
沉声道:“他害的你?”
他心里早有答案。
却见秦然面容变化,手撑在地,努力地要同他说些什么。
倏然神色定格,双眸大睁,里面情绪,是他难懂的恐惧恍然。
彼时,他只当秦然心有不甘,及至死亡才发现谌巽真实面目。饱恨黄泉。
七年后,秦诀面对影像,周身火海肆虐,方才明白。
——秦然看到了,他身后的叶伏渊。
……
影像结束。叶伏渊脸色很静,看起来丝毫没有被窥伺记忆的不虞。
对上秦诀含怒双眸,甚至轻松地笑了笑。
“怎么,你很气愤,觉得自己信错了人?”
叶伏渊淡笑垂眸,心中恶意蠢蠢欲动。
目光作刃逼来。秦诀不禁退了两步。
退完方觉不对。
现问心有愧、无力反抗的人是叶伏渊。他为何要退?
心中却有道声音,让他快逃,逃得越远越好,莫要听叶伏渊胡言。
两种截然相反的声音在体内争执叫嚣。令他僵立在地,肌肉绷紧,无法动弹。
“秦诀,你全怨我,我是不认的。”
叶伏渊笑意更深,语气轻缓:“你随时可以问他,不是么?”
秦诀面色终于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