谌巽再入剑冢。

一路上，古井无波。

行至道路尽头，看见负手而立的定光剑尊，方才泛起丝丝涟漪。

定光剑尊眼神复杂，“你还是来了。”

谌巽想了想：“幸不辱命？”

……定光剑尊差点没忍住动手，把谌巽扔出剑冢！

他吹胡子瞪眼，作势动怒。谌巽只平静看他，“我应该回来。”

定光剑尊手一僵，讪讪放下。

很多事在一开始，已注定好结局。

千年前，为保留剑道，定光剑尊铸造一方世界。

千年之后，谌巽深入秘境，借剑道之威，斩杀魔尊。

在这之后呢？

事情到此为止，谌巽得到定光佩，依原计划前往上宗？

当然不是。

定光剑尊守候在此，为的是完善天道，而非伏魔。

谌巽作为气运之子，使命在飞升，续此界修士之前路。

修仙界已千年无人飞升，天道缺口愈发狰狞。长此以往，必踏上灵气枯竭、此界衰落的命运。

想要阻止，就必须飞升。且是悟剑飞升。谌巽应运而生，为此而来，然剑道有缺，得道何等艰难。

剑冢的用处，就在此体现。

无论剑道、天道，皆为道之本源，本是不可为人所视之物。

而定光剑尊为荡尘涤污，重整修仙界，举剑斩下剑道一角。

让剑冢里倒悬的长河，成了独一例外。

谌巽要飞升，要救世，就必须留在剑冢。

这个道理定光剑尊太清楚不过。他沉默少顷，却道：“这世上没有哪件事是应该。你若不愿，随时可以离去。”

谌巽直视定光剑尊，理智阐述：“前辈的状态，恐怕撑不到下一个气运之子出现。”

“你说错了，不会再有下一任气运之子。”

定光剑尊失笑，却是反驳。

谌巽眸色微动，惊疑不定。

“从你出生那一刻，甚至更早以前，天道的赌注就已定下。此后你天命加身，所做出的每个决定，都会被冥冥中那个存在影响，带往最好的方向。”

定光剑尊顿了顿，一时感慨万端：“有朝一日，你得道飞升，踏入那青云之上。回望过往，你会发现，你一直走在正确的路上。”

然而，世间哪有什么永远正确。一切成就皆来于气运。

“但一界气运是有限的，分出一斟就少去一斟。天道将赌注下在你的身上，事成，天道圆满，此界升阶，往后无需气运之子。赌输，天道衰竭，更不会有其他气运之子。”

谌巽着实不解，“那您为何……”

“可是我想。”定光剑尊话锋一转，“那又如何？”

谌巽蓦地瞠大双目。

须发皆白、貌似温厚如山的老者，突然如此“大逆不道”地“口出狂言”，捭阖睥睨尽是对这尘世的轻蔑。

“就算整个修仙界就此毁灭，那又如何？”

他不仅口出狂言，他还要说第二遍、第三遍！且言出有据，让人反驳不能。

“那魔尊造成的因，我叶缚明铸就的果，凭何让你承担？”

“一切皆有定数。如若不成，那就是修仙界命数不够！”

人同剑，剑同人。

步入晚年，定光剑尊更重修身养性，同定光心剑一般，尽敛锋芒、藏入匣中，轻易不出鞘。

而今仰天大笑，双目凌然，俨然还是当初桀骜剑修。

看向谌巽，容色稍缓，“因为你天命加身，才有如今无双天资、非凡无双悟性。”

“而是天道认为，应该是你，只能是你。”

因此，他不愿意以此为束缚，要求谌巽留下。

或许之前乐见其成。且不谈他为此等候千年，只为大局着想，也该如此。

然而看了谌巽的记忆，知晓少年过往种种，再不能狠下心。

更何况。定光剑尊心道，凭什么？

即使天道，也有力不能逮之时。

他的魂魄，也不足以支撑定光秘境再一次开启。

若是飞升失败，谌巽将永困剑冢，终不见天日。

而成功……成功又能如何？

这十丈软红，沧海横流。

担子太重，不该全压在一个少年肩上。

定光剑尊神色温和。

这样看来，和人间的年迈亲长，也无甚不同。

“修仙界或许有太多不值得，总比剑冢好得多。”

“至少，你还有个好师父。”

“或许……”

谌巽缓了半晌，慢慢地道：“您愿意听听我的想法？”

“直言便是。”

谌巽颔首，“早在悬云峰顶悟道当天，我就决定，此生不再修仙。”

“当初是我狭隘。”定光剑尊果断承认自己的错处，“先悟道后修仙，旷古未有。我以为只有修仙，才算得正途。”

“当然现在不同，你只顾闯你的路，世上无人能阻你。”

谌巽静静听完，随后道：“但我依然选择来到定光秘境。”

定光剑尊皱了皱眉。

谌巽在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下，诚恳地、一字字道：“为了剑道。”

谌巽还是想着闯过定光秘境，到上宗去，不过目的就变了。

他要去更瑰丽的世界，登临更险峻的山峰，完善自己的剑道。

定光剑尊：“你对外界，对你的师尊，半点不留念？”

“我们因道而遇。”

谌巽轻声回应。

这句话，定光剑尊约莫一柱香前，才听谌巽跟左境说过一遍。

当时没觉得有何不同。

此刻再听，动魄惊心，霍然若开雾睹天。

是极。

道乃主体，途中遇到的风景，皆为外物。

难道要因为这些外物，反而忘记自己的初心？

定光剑尊万万没想到，他还没有一个修炼不足百年的后辈看得透彻。

这时候定光剑尊方才彻底释然，明白为何谌巽是气运之子，是天道选定的救世人，而他修为通天，却只能作为守道人存在。

谌巽站在剑冢尽头，举目环顾。

剑冢千年如一日的荒凉，旁人看来，或许枯燥无味。在他眼中，却是世间难寻的盛景。

尘沙扬起，露出成千上万柄青锋。

个个屹立，直指苍穹。

如松柏，但要更挺直。像山岳，还要更锋锐。

在不久以前，他们还并肩而战。

“这里有剑、有道。”

“我的道，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