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尘埃落定。谛听降下,将叶伏渊残魂镇压。
谌巽尚悬于空。
耳畔道音低回,周身白光笼罩,道蕴横生。
伴随浅白光点飞起,体内力量逐渐充盈,狰狞见骨的刀痕,眨眼就恢复如昔。
等到落地,除却白衣染血,完全不像才经过一场大战。
谌巽睁开眼,众试炼者眼巴巴瞧着他。
眼神难以言明。非要形容,好像他从前在人间界遇到的垂髫小儿,哪天做了件错事,殷切地请求亲长宽恕。
此念刚起,立刻被他打消。
惊疑是错觉,没当一回事。
且不论能聚集在此的,都是声名远播的天之骄子,轻易不服人。再者以他们的年纪,怎么也称不上“稚儿”了。
“师兄!”
一道声音炸开,左境飞扑过来。
紧张兮兮在他身侧打转。确定伤势已好,长出口气,接着目光锁定破妄,“你的心剑!”
“莫不是那魔修所为?”
一句话,起伏跌宕,一波三折。
谌巽忽然心情极好,看附近银装素裹,万里雪飘。
坦然回应:“是。”
左境咬牙切齿:“当真可恨!”
左境太清楚谌巽性情。绝不会无缘无故改变破妄形态,且这等变化,也绝不是单单悟道能够解释的。
只能是——断剑重铸!
谌巽缓走两步来到重剑前,伸手握上剑柄,“锵”的一声将其拔出。
立时大地解冻,春暖乍回。
低语一声:“多谢。”双手递还给左境。
左境知道这声谢,谢的大概不是他。
只默不作声接过,往后一放,即刻有白布缠上,将重剑牢牢固定。
表情从愤愤不平,变得郁郁寡欢。
谌巽少见他这模样,倒有些好奇,“怎么?”
左境低声:“我以为我能帮到师兄,没想到,还是只能在一旁看着。”
谌巽一怔,左境赶紧笑起来,“日久天长,总有机会。秦诀呢?师兄打算如何处置他?”
他原意在于转移话题。
没想众修听了,个个好像被点醒一般。
纷纷拔出青锋,剑指秦诀。
剑影扑朔,照得天地一片彻寒,俨然摆出拼了命的阵仗。
反观秦诀,失魂落魄,竟轻易被他们制服了。
左境看得目瞪口呆。
谌巽长眉簇拢。
诧异望着,心道,他们也跟秦诀有仇?
这不行。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一缕剑气在手,正欲弹出。却听一声:“老实点!”
人群哗地散开,两个弟子各按着秦诀一条臂膀,将人压上前来。
而后齐齐抬首,隐含希翼、目光灼灼望来。
谌巽默然。
这架势……兴师问罪?
“谌巽!”一人鼓起勇气,“从前是我愚昧蒙心,听信小人谗言,对你多加揣测。历经今日一事,方知你高义薄云,绝非……”
“停。”谌巽本无意理会,但此人越说越离谱,不得不出言阻止,“你说的这些,与我何干?”
谌巽总算明白过来现在的情况。
这是把他拒绝投身魔道的原因,归结于他不愿杀了他们?
想通这层,心底深感荒谬。
以及一阵匪夷所思。
早些年妖物猖狂,战事频发,仙门弟子赶往各处助阵。年青一代弟子,大都被分配一块。
战前情报有误。其中多少凶险,都是他孤身一人,深入敌阵,鏖战七日,方挽回一线生机。
真算起来,他救了他们何止一次?
怎么偏偏,为了这次算不得“救”的“救”,态度反转,于心不安?
修士声线颤抖,说出一段让谌巽颇感熟悉的话来:
“我知道,我们之前那样待你,你不肯原谅,实在正常。”
谌巽:“……”
气氛僵冷几息。
众试炼者明亮眸光,渐渐黯淡下来。
满心憋闷。瞥见秦诀,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不愧是魔修,着实阴险狡诈!这么多年藏在苍元宗,竟无人看穿你的身份!”
“看来剑气草那件事,也是他编出来诓骗我等!”
其余试炼者作恍然大悟状,“为了离间我等和谌道友的关系?好个歹毒心肠!”
秦诀听到这话猛地抬头!
越过众修,死死盯住谌巽。似乎这天上地下,唯能看见他一人。
冷笑道:“唯独这事,我可从没有过半句妄言!”
众人大惊,不约而同望向谌巽。
“世人都道魔修可憎,依我来看,却比不上你谌巽——至少魔修,还知道自己做了恶事。反观你,走问心道可谓如履平地,这般不愧不怍,着实……令我佩服得很!”
“住口!”
左境一改先前无关己事的冷漠,怒声喝止:“秦诀,到这个时候,你还想着搬弄是非?”
无锋拔出一截,寒光初绽,又重重压回“剑鞘”。
不能这么做。这是师兄私事,未得师兄应许,他不该擅自插手。
左镜目光如炬,冷冷瞪向秦诀。
秦诀眸光轻飘飘掠过他,定格在谌巽眉眼,讪笑一声:
“事到如今,我算是彻底明白。”
“恐怕世间万物,都比不上你那心剑。”
说完这段话,秦诀像彻底卸了力气,黯然垂首。
但这只是错觉。不到一秒,秦诀就抬起头,直勾勾凝视谌巽,眼底血丝晕染,其状若疯。
“说话啊!你凭什么,总是一副度之事外的模样!”
他恨极了谌巽这副永远无动于衷的作派!
哪怕说一句“天道必争”他也认了,何至于总是漠然不动。仿佛他是石木,是草芥,苦痛悲欢,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你难道敢说,你未曾做过么!”
话同一声惊雷,四下为之噤声。
落针可闻的死寂中,谌巽如他所愿,淡淡开口:“我从未做过这等事。”
一言既出,惊天动地。
秦诀像被扼住喉咙,双目瞠大。
身躯肉眼可见地轻轻颤抖。
众试炼者同样愕然。
涩声:“那你为何,从不……”
“为何从不解释?”
这问心堂,居然还有强制他人回答的能力?
谌巽抿唇,面对众修的责问,很想回应一句:“与你们何干?”
或者干脆置之不理。
然话到嘴边,却成了:
“一个连兄长死亡都能轻率为之,对他人言语深信不疑之人,我又为何要放入眼里?”
问心大道,霎时死寂一片。
道旁澄江如练,褪去一身磅礴气势,静谧流淌。
不知从哪刮来的一阵风,惊醒呆怔当场的秦诀。
他缓缓抬手,颤抖地、拼命地,捂住自己的脸。
谌巽波澜不起。
稍作思考,决定趁此机会,把事情全部解决。
也算给那人一个交代。
“初次见面,在那座小镇。你二话不说执剑攻来,口口声声让我给你兄长偿命。”
“当时我想,制服你足以。交谈中得知你兄长是秦然,又改变主意——相识一场,我不介意为他报仇。”
秦诀声音嘶哑,“不!……”
谌巽淡淡道:“……你看我的眼神让我明白,你希望,杀害秦然的人是我。”
再无话可说。
秦诀无力掩面,赤红双瞳,竟和叶伏渊如出一辙。
一缕剑气疾闪而至。从他眉心飞入,脑后穿出。
谌巽平淡收回手。
不同于常砺,修仙者断了一掌还可自愈,秦诀倒下,那就是彻底没了声息。
雾状的魂魄自他身躯上方凝聚,跟着被勾入地底。
正同无法突破心障的入障者,会被永久困在乱心林当中。倒在问心堂中的修士,死亡对他们而言,并非真正的终结。
魂魄经由谛听辨别善恶。良善者送入轮回,至于作恶多端之辈,等待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
左境凑上前。
秦诀的结局,给他带来的触动不说将近于无,也着实微乎其微。
“师兄,那后来呢?”
谌巽思绪飘远。后来?
后来一纸书信,他返遣回宗,将此事暂且搁置。
这一搁置,就放了数年。直到秦诀入宗,才勉强记起。
然后,就是这般了。
正和左境说着,谌巽忽然似有所感。
一人指着天穹,叫道:“定光佩!”
天际掠过几道流光,落到众人掌心。赫然是定光佩。
佩中风力探出,丝缕成形,筑成风口,将众试炼者笼罩其中。
试炼者起初还茫然,想了想,就明白了。
为镇压魔尊残魂,问心堂对试炼者压制力大幅削弱。
反正这已是最后一关,索性提前中止试炼。
不过即使想通,一个个仍低头丧气,全无笑影。
他们得了定光佩,却好像打了败仗的士卒。
谌巽刚才那些话,是对秦诀所言,可字字句句,全扎在了众人心口。
不尖锐,但钝钝的疼。
众修望着谌巽,身影很快消失,包括昏迷在地的常砺。
偌大的问心大道上,移时之间只剩两人。
忽有东风至,带着未散的寒气。
谛听金瞳普照,照在道旁沉静的江面,浮光跃金。
谌巽摩挲了下手中的定光佩,对左境说道:“你该走了。”
左境还在困惑:为何他们二人和其他试炼者不同,需要自行催动定光佩。
心中一阵打鼓。听到谌巽的话,更为诧异,“师兄,你不走?”
“我留在这。”
“帮我替师尊带句话。”
在左境不可置信地注视下,谌巽竟缓缓笑起来。
他极少展颜,笑起来未有半分滞涩,眉目舒展,多了些少年人的风发意气。
左境失神刹那,眼眶立刻红了。
“我不明白。”
他大脑嗡鸣,近乎失态地问:“为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
谌巽轻描淡写,一言带过,“我的道在这里。”
“就为这个?”
左境听不懂,更不能理解。
更让他觉得刺眼的,是谌巽此时发自内心的笑意。
谌巽颔首,复又摇头,“我们因道相遇。”
目光渐渐失望。因为左境撇过头,看江看水,就是不愿看他。
谌巽没过多解释,只叹:“如果是师尊,他能理解我。”
左境身体一震,终于回头,“什么话?”
谌巽一怔,继而神色肃穆。
凤眸飞扬,眸色清亮。
一言一行,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恣意洒脱。
他道:“路远道长,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