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伏渊在问心堂，见到谌巽，着实没有太多意外。

即使没有破妄最后那一击，有叶缚明在，同样不会让谌巽出事。

至少不会在那时就遇害。

他甚至困惑，叶缚明为何不早些出手，反让他毁了谌巽的武器。

看到重铸以后的破妄心剑，骤然明悟。

先前的破妄美则美矣，但澄澈太过、锋芒毕现，给人以浮华易逝之感。

如水中浮月、镜中繁花。

而此时的破妄，譬犹重筑了脊梁。

寒气栗烈，铺面而来。

魔尊前所未有的面色凝重。

不仅因为他感知到，谌巽实力有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还因为此地特殊。

从秦诀踏入问心堂，魔尊便冒出不详预感，此时见到谌巽，哪还能看不出？

这正是叶缚明为杀他，特地打造的场地！

谛听立阵，浩然之气卷席，严重压制了叶伏渊的吞噬一道。

若非如此，那些试炼者早该在触及蓝火的瞬间就该化为白骨，毕生修为化作反哺他的养料。岂会只有精神萎靡这般简单。

遽然一道利光逼近，谌巽持剑袭来。

剑疾如电，刹时间及至面门。

少年较初次见面，更沉默、果断。

双眸因专注微微眯起，眼尾上扬，正若燃烧的凤凰。

叶伏渊目光忽有一瞬复杂，但也仅仅如此。

抛开一切杂念，横刀迎上。

刀光剑影、满堂寒光。

不过少顷，二人就火中交手数十招。

叶伏渊不断放出苍蓝焰火，企图突破谛听虚影以及谌巽的禁锢。

然谌巽见招拆招，每当窥见焰火有探笼而出的苗头，蕴含冰之一道的寒意便毫不犹豫覆下，将其簇簇凝结。

金戈之声爆响，恰似澎湃浪涛连绵不绝。

其余试炼者只觉头顶倾盆大雨变成了细雨霏霏，虽有喘息余地，不过偶尔一个风浪打来，仍将他们打得东倒西歪。

左境想过来帮忙。

离得近时发现，即使焰火已被冻结，依旧散发着令他心悸的威势。

以他当前的修为，根本无法踏入其中。

顿足火海，心生挫败。

问心道上众多试炼者，挣扎之余，吵作一团。恐惧、惊诧声频起。

“这魔修究竟何人！”

“谌巽不是丹田被毁，彻底失了修为？为何还有这般强大的力量？！”

“秦诀！他竟是魔修！”

最后一句话自左境脑海中轰鸣而过，恰同一道惊雷。

他终于记起，谁才是造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满腹担忧尽数化作翻腾怒火。左境杀意难抑地纵目扫去，在火海另一端寻到秦诀身影。

许是他视线太过强烈，对方有所察觉地转过身。

两双同样冷而沉的眸子，就这样越过燎燎大火，对上视线。

左境一顿，怒火稍遏。

不该是这样——

他记忆中，秦诀原本，并非这样。

左境极少关注谌巽以外的人，唯独对秦诀此人记忆犹深。

起先是单纯的厌烦。后来发现，秦诀望向的谌巽眼神格外不同。

很难形容那种感受：像是极致的厌憎，恨到深处，变成极致的执着。

——即将坠向深渊的灵魂，偏还牢牢抓紧一根悬木，奢望有人能拉他一把。

左境其实能隐约猜到，秦诀选定的那人，不偏不巧，正是谌巽。

虽然无法理解。可是此时此刻，左境凝望秦诀的双眸，不由自主地想到：不论如何，事已至此，便再无挽救可能。

秦诀已彻底跌落深渊。

兵刃交接的声音铿铿作响。

叶伏渊魔气四溢的赤瞳，乍然红光大亮，几欲淌血！苍蓝焰火随之膨胀，到处是短促的冰裂之声。

紧随其后，是众试炼者的惨叫。

谌巽眉头微蹙，退至左境身前。

“借你重剑一用。”

“好！”

左境话犹未落，重剑已主动脱落，飞入谌巽掌中。

这一入手，谌巽便感受到它的重量。

好像在触摸一座山岳。只堪堪接触边沿一角，就能从中窥见它的深厚底蕴。

重剑在手中震颤，正同蜿蜒起伏的山脊。

谌巽动作突然慢下。

众试炼者满头雾水。

激战关头，容不得半点懈怠，为何？

锵——！

谌巽“懈怠”了，可叶伏渊没有。

刀光忽闪而至。

谌巽左手横剑，接住对方这势大力沉的一击，退了半步。

这远不是终止。快若疾风骤雨的攻势接踵而来，谌巽吃力挡下，接连撤步。

右手垂于身际，一心二用，往重剑灌进道能。

重剑光芒大盛。神剑本身的威能加之注入其中的凛冽冰道，使得重剑节节亮起，通体湛蓝，宛若冰雕。

做完这一切，谌巽蓦地反手，将无锋重重贯入地底！

伴随一声沉沉的闷响，重剑犹如一根定海神针，直插地底，整座天地为之一滞！空气中荡开涟漪状波澜。

紧接着，问心道上凝出厚厚冰层。

苍蓝焰火瞬间消湮无形。

叶伏渊手上一滞。

局面立时反转过来。

谌巽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双手持剑，剑锋自上而下，划出弯月形斩痕，如同进攻前的旗帜。

眼神极冷极深。映入璀璨剑光，颊边飞着细雪。

冷到极致，反漫出一线炽亮。

再来战。

……

这一战从白天打到深夜。

境外众修看得目不转睛，冷汗浸透衣衫，还浑然不觉。

秘境内，虽不随外界光景发生变化，然时间的流逝处处体现。

谌巽疲意渐深。

凡人之躯，究竟有限。

每一次长剑挥斩，都带起一阵筋膜撕裂的疼。到了最后，完全凭着本能强撑。

至于叶伏渊，虽然吞噬之道被压制，但毕竟活了千年之久，对道途的感悟深入灵魂。

不谈别的，这秘境中灵力，随时为他所用。

不知不觉，叶伏渊重占据上风。

叶伏渊开口道：“放弃罢。”

“本该叶缚明与我一战。可惜为了维持这个秘境，魂魄溢散严重。”

“你毕竟少，日后或许能胜过我，不过现在，你还远不是我的对手。”

谌巽沉默不语，一剑劈斩，被叶伏渊单手截住。

叶伏渊气定神闲，显然留有余力。

反观自身。谌巽心知肚明，已到了山穷水尽之时。

叶伏渊放缓声：“我不杀你，你我立下天誓，可好？”

“我只有一个要求：要你修魔。你这等人物，应该和那些庸人不同，听到魔修便要喊打喊杀。说起来，剑道魔道，都不过是踏往青天之路的一种途径，本质而言，又有何区别？”

“这之后，我们两不相干。你走你的剑道，我修我的魔功。”

“至于这些试炼者……”

叶伏渊视线掠过众修，是轻蔑的漫不经心。

众修自不服气。

昂头瞪视回去。然而就是这一抬一瞪之间，不经意对上魔修赤红眼眸，仿佛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血海。

心脏跳停，呼吸微窒。

猛然回神，顿觉背已汗湿。

谌巽究竟，是在和怎样一个人对战？

叶伏渊：“他们，我来解决即可。与外界联系的影像早在秦诀召出我时，尽皆被我切断。秘境中发生的一切，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你们早有宿怨，向外声称你杀了他们，没人会怀疑。”

言语间，竟是连后路都替谌巽备好了。

众修当即转头。

什么眼神，什么血海，全抛在了九霄云外。

十来颗脑袋扬起，像残荷挣扎着把叶盖从泥水中抽出。

——谌巽会答应么？

天地间仅剩下风声、金戈之声。

谌巽执剑，用更猛烈的进攻，代为回应。

“为他们而战，值得吗？”

叶伏渊摇头，实在不解。

有心给谌巽一个教训。

机会并不难寻，疲惫带来的不止是力微，连带着谌巽的反应速度都变得迟缓起来。腾转挪移间，很快被叶伏渊找着一个破绽。

刀光一晃，长刀撕裂空气，斩在谌巽胸前！

血液立时泼洒而出。

谌巽堪堪挡下，容色更为苍白。

抹去溅到面上的血迹，直视叶伏渊，“我做的一切决定，都因为我自身。”

算是回应了叶伏渊先前的提问。

而后握剑，剑气喷薄而出。

他已然没有力气，此后的每一次剑斩都在燃烧灵魂。

眼尾飞扬，恍若永不熄灭的凤凰。

激起的刀剑碰撞声中，谌巽思绪是前所未有的明晰。

一路走来，背后仿佛有双无形大手在推助他前行。

譬如，他在悬云峰领悟冰道，现在刚好可以用来镇魔。

左境得到重剑，将它带来他的面前。

或者更往前，他遇见无锋尊者。

倘若这一切的原因都指向他是气运之子。天穹之上一双巨瞳，正遥遥注视着他，为他铺好通天前路。

那么，他还有什么？

一幕幕记忆碎片恰同浮光掠影，掠过眼前。

谌巽记起他第一次和魔尊对战，他试图将冰道、剑道融为一体。以为这样，就能拔高上限，力败魔尊。

然而剑道本就纯粹，何须再借他力？

记起更早以前，为追求世人追求的仙途，反将剑道搁置。

道路绝非坦途，也曾有过迷失。

回忆尽头，是无锋尊者临渊而立，挥剑决浮云*——

声作奔雷，直坠流星。

长剑直斩，冲破迷云。

破妄仰天长啸！爆发出直面魔尊以来的第一声剑吟。

影像频闪，更为快速地自谌巽前方飞掠。

无锋、剑冢、定光……

最终停留在——剑道！

万剑铮鸣。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世人总道：“抽刀断水水更流”。

而这一剑，何止断水？

青锋从上直贯而下，所过之处虚空碎裂。秘境岌岌可危。

剑芒凝得极实，悉数斩开途经的每一片雪花。

世界在这一剑下，俨然成了其中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