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其中,先是一阵清气荡来。谌巽浑身一轻,如卸重负。
眼前场景呈山水墨画般,徐徐展开。
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天高地迥,壮阔无垠。
一条笔直的大道没入云端。
而云端之上,盘踞着一头威风凛凛的巨兽。模样似龙非龙、似虎非虎、似狮非狮的、似麒麟非麒麟、似犬非犬*。
集群兽之像于一身,聚众物之优容为一体*。
谌巽心神巨震。
站在这大道前、这巨兽底下,感此身微渺如尘埃。
再凝神细看,方知巨兽为虚影。可那两只磨盘大的金瞳又亮得惊人。
辉熠灼灼,赤日一般。
在这双金眸的注视下,所有阴暗都无处遁形。心怀叵测之人,恐连举步都难。
——大道煌煌以正气,谛听显形观其心。
众多试炼者在这条大道上艰难攀行,高压之下未有趑趄,行走迟缓但举步坚决。
俨然是从古到今,无数求道者前仆后继、上下求索的缩影。
从乱心林到问心堂,从识自本心到见自本性。
谌巽恍然惊觉,定光尊者其言的真正含义。
原来当真不是考核。
自始至终,当他踏上定光秘境那一刻起,便踏上了一条由定光剑尊布署的,明真鉴心之路。
大道浩淼,而登行难。
哪怕走在最前沿的左境,也不过越出了一里远而已。
秦诀行在众试炼者中部位置,离这约莫二三百米的距离。
谌巽踏上大道。
没受到毫分阻力。大步流星,转眼踏出上百余米。
这时肩上才微微一沉,完全在可承受范围。
于是问心堂中,出现这样奇怪的一幕:
其他修士汗如雨下,举步维艰。唯独一人闲庭信步,不像在攀道,反而像在自家后花园一般悠游自在。
途经一试炼者身侧。对方用疲惫的余光一扫,漫不经意的眼神在谌巽眉眼定格。
双目大亮,徒然惊呼出声!
一声饱含欢喜、愕异、惊惧等多重复杂情绪的“谌巽!”平地炸起。
谌巽猝不及防,被炸得两耳轰鸣。思绪迟滞,以至微微发懵。
不等他深思,这试炼者见到自己,为何会这种态度。
前方修士闻声回首,十来双眼睛齐齐望来。
“……”
谌巽脚步迫停,低睫敛去眸中冷意。
何为定光秘境?
天材所造,剑道赐灵,传承千年,魂魄作燃。
境内包罗万有。机关密布,各司其职。
其中尤数问心堂、乱心林最为特殊。
后者识心,前者见性。
在这问心堂中,越是居心不良之人,攀行得越为艰难。
而这不意味着问心堂会压制试炼者本性。恰恰相反,谛听金瞳所至,处处煜煜生辉。笼罩在这光芒中的试炼者,其本性都会被无限放大。
是以君子愈正,歹徒愈恶。
谌巽不是君子。他平静应对众人,眸光不动声色掠过破妄心剑。
面对众修的挑衅,他历来波澜不起。
但不代表,就能任由他们这样。
在苍元宗时,碍于宗门规矩,只得稍作忍耐。
那么,在这里呢?
剑随念起,霎时一声长鸣。寒光彻照,剑啸盈天。
谌巽得到答案,重面向众修,凤眸凛凛,杀机盎然。
只等一个有缘人,藉以杀鸡儆猴。
然而,谌巽目光所向,众修纷纷退避。
或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至于想象中的谩骂挑衅,全然不曾出现。
这不应该。以往他修为还在,也没见他们这般畏惧。
谌巽想不通。
剑仍在手,阵阵嗡鸣。
既然想不通,干脆不想。反正由他先动手,也是一样。
一道劲风突从右侧方袭来。
谌巽微微侧身,避过这场突袭。
双眸满含煞气。
——原来如此,打的这般主意?
他没出剑,对付一普通试炼者还不值得。
一道剑气凭空凝成,疾电般迸射!斩向来者腕部。
只听一声惨叫,鲜血淋漓坠地,伴随一只瘫软的断掌。
来者面色惨白,神情却不畏反喜,直迎上来。
定定望着谌巽,跌声道:“太好了!谌巽,你果然没死!”
剑吟骤停。
谌巽一时失语,沉默地后退半步。
一手被割都浑不在意的来者,见谌巽退步,表情骤然变化,如身遭雷击。
“你……厌我?”
半晌才黯然说道:“是啊,我蒙你恩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在你危难之际落井下石,你不愿见到我是人之常情。”
“甚至我还……听信秦诀污蔑。明知真相绝不像他所说,还听之任之。后来又顺水推舟,大肆宣扬,让更多人这样认为……”
谌巽看着他淌血的断臂,心道你要不先处理伤口?
又听来者所言,情绪一滞,恢复面无表情。
原来不算冤枉。
与此同时,谌巽也认出来者身份。正是他七天前初入乱心林,遇到的第一位苍元宗弟子。
不过他能认出对方,还是因为他曾经撞破这人和左境在竹林中争执的缘故。
当时对方身着灰袍,言语奚落,字里行间尽是对他的鄙夷不齿。
两月之隔,人还是同一个人,前后态度何止天差地别。
其视线之灼热,情绪之激荡。
谌巽险些以为,自己失忆了。
他其实是对方某位死而复生的至亲好友。
谌巽还只是稍感诧异,为超乎意料的事态发展。其余试炼者就堪称骇然了。
众试炼者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实在听不下去,震怒出声,“常砺,你如何对不起谌巽无关我事,但他杀了秦诀兄长,这就是事实!容不得你在这胡编乱造。”
试炼者高声斥责,似悲愤填膺。
然细看便知,他双拳紧握,小臂微僵,实是色厉内荏。目中隐有动摇。
问心堂中无法说谎。谌巽倘若心中有愧,又如何能够在这谛听驻守的问心大道上,轻松写意,胜似信步闲庭?
诸多疑问无法解释,多年以来坚信的事实出现了裂痕。一阵没来由的惶恐直同暴雨狂风,席卷了在场所有人。
那试炼者不敢找谌巽对峙,于是扭头找到秦诀,犹如看到救兵。
“秦诀,你来告诉他,是也不是!”
“我亲眼所见。”
秦诀似不愿理会,最后还是答了。
目光紧盯谌巽,仿佛这话仅同他一人说。
提问者微松口气。
居高临下俯视常砺,假模假样地出言劝解道:“常道友,谌巽或许曾经帮助过你,但人总是会变,勿要再执迷不悟——你且问谌巽,他敢说自己未曾做过这些事么?”
“不必谌巽师兄声明!我心中自有一杆秤。”
常砺有不同看法。
刚还愁云惨淡的少年,此时护在谌巽身前,宛如一头咆哮的狮子。
“再说,他——”常砺指向秦诀,字字掷地有声:“他拿什么亲眼所见?”
“谌巽能杀他兄长,为何不斩草除根,连同他一块杀了,让他今日找上门来报复?”
“况且谌巽的本性我再清楚不过。早在七年前,谌巽就能为了一城之人,与魔修战至天明,并且不留名姓。”
“这样的人,怎会贪图秦诀兄长那区区灵植?”
“即使真有其事,也一定是秦诀隐瞒了什么,谌巽必然事出有因!”
众试炼者被常砺气势所慑,一时半会竟无人敢发声。
唯独左境神色微妙,端详常砺数秒,若有所思。
常砺呛完二人,缓缓回身。目视谌巽,俊秀面容重现出无措神色,慌忙解释:
“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做这些事,都是有缘由的!”
“我不知他们怎么想,但我以为这样,以为在你耳边诉说秘境的种种危险,就能打消你来定光秘境的念头。”
“…秘境这般危险,你毕竟重伤未愈。想要不死泉水,我替你取来就是了,根本无需你亲自涉险……”
他忽然一顿,“唯有秦诀一事,确是我鬼迷心窍。”
“我自七年前被你从魔修手中救下,便想方设法找到你的下落。”
“后来苦苦修炼,为了来到苍元宗……我不甘心!我费尽心思,你却从未看过我一眼……”
常砺神情仓皇,要哭不哭。
渐渐就颠三倒四,语不成句。
面色时而急迫、时而悲切。又哭又笑,状若癫狂。
众试炼者起先还只是皱眉听着,慢慢的,面色就变了。
常砺所言,何止在剖析自身,更戳中了他们心中最不可告人的痛处。
刹那间,不知多少人怒形于色。视线射向常砺,似要化刃、作枪刀剑戟,将他洞穿。
直到常砺目光涣散,因失血大量,直挺挺往后倒下,仍有不少试炼者死死盯住他。
问心道上,众生百态。
仗马寒蝉的寂静中,谌巽收回目光。
蓦然举步,朝一方向行去。
突如其来的举动,惊醒了问心堂众人。
众试炼者闻声而望,谌巽却没看他们。
每一步都落得极为稳当,破妄在他手中渐起光华。
他越过常砺,越过众人,眸底无波无澜。如同途经一块顽石,一棵无关紧要的草木。
目标精准,疾走如飞。
这浮沉大道,云上谛听,不能拦他毫分。
长达百米的距离,谌巽用了五息。
顿足在秦诀身前。二人对视少焉,秦诀召出叶伏渊。
“那是……魔修!”
一声惊呼,人群骤然沸腾。
数道惊疑不定的眼光打在秦诀身上。先前为他鸣不平的试炼者,顿感面上火辣辣的疼。
他们倒没认出这是魔尊叶伏渊。魔尊威名虽赫,毕竟是千年前的人物,见过其真容者寥寥无几。
而魔修敛息状态其实与常人无异。实乃叶伏渊魔气深重,还是残魂状态。因此众修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不过现在,无论是秦诀还是谌巽,都已经不在乎了。
叶伏渊出现的瞬间,问心堂中温度骤降。
苍蓝焰火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铺陈而开。
焰火带来的不是热,而是冷,极致的冷意,直要侵蚀心肺,冻结灵魂。
不,不仅如此。
火舌从众试炼者肌肤舔舐而过,虽未造成伤亡,却好似带走了什么。众修垂首而立,忽觉世界空空荡荡,一切都没了意义。
头顶是谛听,浩然正气扫荡,镇压一切邪妄。
近处是魔修,苍蓝火焰张牙舞爪,俨然有着吞噬一切的气焰。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相互碰撞。最先抵抗不住的反而是位于风暴中央的试炼者。
犹如倾盆大雨下的残荷。
摇摇欲坠之际,听一声铮然之音响彻。
霎时灵台清明,魔气退散。
跟随剑吟扩散的,还有一层肉眼可见的冽冽寒风。
分明是清冽至极的寒,拂过面颊却有着春日一般的温暖。
众修艰难睁眼。
看四下皆白。谌巽孤身举剑,立在一丛烈火当中。
那火焰像被冻结了,但仍有生命地活动着。
心神剧颤,无不动容。
恍惚间记起:
或许在谌巽以前,修仙界是望不到前路的。
剑道损坏,天道有缺,此界生灵注定无法飞升。由此引发的最直接的后果便是,年青修士消极,世界宛若一潭死水。
后力不继,纵有群星闪烁,也显得黯淡无光。
直到谌巽横空出世,荣耀尽归已身。
从此修仙界只看得到月亮。无数星辰为之追随。
他本该值得万人敬仰。直到人们发现,他的性情也同明月一般,寒凉冷漠,高不可攀。
他理当备受万人景仰。
因他负芒披苇,不避斧钺。纵有千难万险,也敢逆风执炬。
每逢战事,必身先士卒,执剑立于万万人前,沉默的背影巍然若山。
往事已成逝水,回忆依稀如昨。
作者有话要说:
*①似龙非龙、似虎非虎、似狮非狮的、似麒麟非麒麟、似犬非犬*
*②集群兽之像于一身,聚众物之优容为一体:来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