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修士正说到“左境呢?他们二人近日不是交好么?”时,谌巽在安慰破妄。
或许因为灵性不足,它声音总不能连贯,言语中偶尔伴随笛咽蛇嘶等怪音。最后声嘶力竭喊了声:“谌……巽!”
委屈地顿住了。
谌巽道:“并非你的原因。是我对道途领悟尚浅。”
破妄没回话,仿佛已彻底自闭。谌巽随后听到另一声剑吟。
一下子明了破妄反常的原因。
“无锋。”
谌巽稳步迎上去,身周白布缠绕的重剑从幽蓝萤火中飞来。
“无锋?这是什么情况!”
“那人是——左境!他是重剑选中的传人?”
“看到没有,我就说这把剑眼熟罢!”
人群一阵喧哗。
快速平静下来,他们看到了左境的心障。
华灯初上,残阳如血。
左境受父亲所托 ,到市集采购。
他一路往西行去,过往镇民都会友好同他问候。
这是一座位于修仙界边界,毗邻凡间界的边陲小镇。
由于地理位置偏僻、灵气淡薄,修为高深者极少。身怀抱负的早已出去闯荡青云,留下的都是些尚未筑基的镇民。
地小人稀,久而久之镇民们都熟识了。
忽然之间,平静的夜幕被一声惨叫撕裂。
再跟一声饱含无尽恐惧的呐喊,“魔修!魔修来了!”
事起仓促,左境心中大惊,跟随骤乱的人流,往声音响起的反方向夺命狂奔。
所谓魔修,其实是一些专修邪派功法、行罪孽之举的修士的统称。
正统修士感悟天地、夺天地造化融于己身。魔修则掠夺修士血肉、灵力,更有甚者能够掠夺他人寿命、气运。
千年前那场大战,令魔尊叶伏渊陨落,其余魔修死的死,逃的逃。侥幸存活下来的,犹如阴沟里的老鼠,难成气候,但怎么也消除不尽。
总不乏资质愚钝,还想投机取巧的修士,踏上这条腥风血雨的道路。
千百年过来,魔修虽掀不起什么风浪,却常在正道修士精神松懈之时,偶尔出来侵害一方。
屠戮边陲城池,便是他们惯常爱做之事。
出力少,收效高。等强大修士过来支援,他们早已逃之夭夭。
两侧房屋不断倒塌,左境左躲右闪,狼狈前行。
他听到惨叫声、痛哭声,仿如千层浪涛连绵不绝。
猛地闷哼出声,被后方倾倒的建筑压倒在地。
左境艰难抬头,四周已沦为废墟,离他几步之遥,黑衣魔修正狂笑着,将手插入一个镇民的胸口。
如同果实榨干其中水分,镇民转瞬化为一具干瘪的尸体。
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四下瞧去,天地浸泡在浓稠的血海当中。
谌巽就在这时候出现。
一袭玄衣翩然而落,挽一城之将倾。
剑光凛凛,散如金雨。
被父亲从废墟里挖出来的时候,天边破晓,坠兔收光。左境还有几分恍惚。
“我要成为剑修。”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父亲愣了愣,“以后像那位仙长一样惩恶扬善、拯救世人?好!好!不愧是我儿子!”
“不,我没有那般远大的抱负。”
左境不假思索地否认。
新阳初升,少年双眸闪闪,灿若光辉,“若是有一天,我拥有他那般的实力,是不是就能够和他并肩而立,同道而行?”
之后他离开小镇,到外闯荡。
左镜的资质只能算中上,并且作为散修,缺乏家族助力。遑论追上谌巽,连苍元宗的外门弟子都赶不上。
直到他遇到护道人。
起先左境并没有发现护道人的异常,直到护道人从人群中穿行而过,周围修士对他视若无睹。
左境猛然意识到,这或许是机缘一件!果断跟上,请求拜其为师。
护道人只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诧异,淡淡地移开目光,“我只练剑。”
“我也练剑!”左境不依不饶。
“你的剑心并不纯粹。”
左境道:“道有千万种,无情是道,有情亦为道。无论我因为何种原因拿起它,总之拿起了就不会放下。我的决心以及努力不会亚于任何人,怎么就不算纯粹?为何就偏要低别人一等?”
护道人并不答话。左境内心有些焦急,眼中也慢慢布上失望。
默默盘算着,还有什么理由能够说服对方。
护道人沉默良久,如同得到指示,突然间对他起了兴趣,朝他发问,“你说,你因为什么拿起剑?”
左境脱口而出,“一个人。”
“什么人?”
适才还口若悬河的左境,蓦地踟蹰了。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犹豫稍许,抬手比划了一阵。
比划那人的剑。
一把澄如秋水、淡似月光的长剑。
护道人听罢,叹息般地说了句,“罢了,你可愿接受我的传承?”
自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谌巽声名太盛,再次寻到他,认出他,乃至加入苍元宗,也是理所当然。
“这岂不是说……”
时间跨度太长,渐渐的,境外人不禁代入了左境的视角。
心潮为之澎湃起伏。恍然间幡然梦醒,心情跌入谷底。
谌巽因无锋悟道,左境又因谌巽拿起重剑。
这种宿命般的相遇,这等宿命般的轮回。
众人如鲠在喉,情绪混乱得难以言喻。
然而心障没有就此结束,众人静静瞧着,见事态的发展逐渐驰向离谱的方向。
“你是我握剑的起因。”
悬云峰峰顶,左境紧张得指尖都蜷缩起来,语气却无比坚定。
“我希望,能与你同道而行。”
剑吟骤起。再次遇见谌巽,左境发觉,那双似乎永远含着坚冰、目不下尘的凤眸,看向他时,竟有了一丝温度。
尽管它浅淡至极,薄如月光。
画面再转,二人进了秘境,传到同一处位置。
路上遇到秦诀,在重剑的帮助下,斩杀他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最终,他们一起进了上宗。
经此一行,两人关系骤然拉近。谌巽进入不死泉,修好丹田。
这之后,或是演剑,或是对招,他们形影不离。
这日坠兔收光,天之将明。
他和谌巽练了一晚的剑招,并肩走在下山的路上。
清风徐来,晚香玉的气味若有若无。
左境忽感一阵不知缘由的心悸。
侧头看向谌巽,对方低垂着眼眸,像在思索着什么。
神色虽然清冷,却不再像曾经那般高不可攀。
不禁一时屏息。
星辉落了满肩,俨然有了重量。
“师兄,……”
那人闻言睫翼微颤,抬眸望来。
左境再抑制不住,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将他揽入怀中——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
成千上万的修士呆愣当场,个个好像被雷劈过一般。
高台之上,连恒面无表情捏碎了座椅扶手。
半晌有人醒悟,颤声说道:“这哪是什么‘贪妄欲’,这是‘求不得’!”
从两人进入秘境后相遇那时就该想到了!
心障幻境不仅能重构入障者的经历,还能根据入障者的执念,编造出现实中未发生的事件,使入障者心甘情愿沉沦其中。
明白过来,众修大骂晦气,为自己蒙受了欺骗。
脑海中,谌巽抬眸颤睫的模样,却是久久挥之不去。
-
外界兵荒马乱,秘境内则是一派静谧安然。
和重剑简单交流过后,谌巽将视线投向左境。
有重剑在,不必担心左境遇险。
再者,破妄似乎极不喜欢同重剑共处。
思及此处,谌巽已然有了拜别的心思。
殊不知这副模样落入重剑眼中,它略作沉吟,竟沉声说道:
“他不是能够与你同行之人。”
“我知道。”
谌巽诧异地收回目光。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重剑开口,声音低沉而粗粝。从他的声音中,仿佛能听见昼夜颠替、屡变星霜。
吐出的话直白残忍,评价的还是现任宿主,却分毫不懂得委婉。
谌巽一时哑然,复又说道:“至少这个心障,困不住他。”
重剑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谌巽诧然,“您似乎,尚未认可他?”
身为重剑传人,左境身上总有一项特质让重剑另眼相待。然而谌巽从重剑的态度来看,他对这位宿主的态度堪称漠然,没有半分敬重。
“那日你虽拒绝了,但尊者思来想去,还是认为我该回到你身边。”
重剑没有正面回答,不疾不徐地道:“刚好左境出现,他虽然资质不行,胜在对你忠心耿耿。你们二人的气运之线也有所相连,在未来,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谌巽道:“为何?”
这样的举动,远非“看重”二字能够解释。
重剑沉默,考量能否告知谌巽真相。
“你走以后,尊者通过演算,发现……”
“真好啊。”
左境发出一声轻叹,低不可闻。
他抱得很紧,似要将人嵌入骨子里,脸埋入对方颈窝。
怀中人明显一僵。
左境心底暗笑,想象那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放弃抵抗,任由他靠着的模样。心脏柔软得一塌糊涂。
冷香萦绕在鼻间,分不清来源于晚香玉,还是这人。
他阖上眼,轻声呢喃:
“但是,我要去找真正的师兄了。”
话音刚落,如同开启了某个开关,‘谌巽’如同坍塌。
左境不敢去看,只觉怀中一空,连带着心底空落落的。
怔怔地站在原地,手上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
虚实转换就在一念之间。
荧惑群哗地散开。
左境涣散的目光稍凝,几乎立刻就发现背后减轻不少。
知道以重剑的能力,不至于被他人夺走,他并不着急。
深深缓了口气,左镜环顾四周。
“无锋,你怎么在那?”
顿了顿,左境面上显出笑意,“师兄来过么?”
作者有话要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出自《诗话总龟前集》卷三十引《古今诗话》“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