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障幻境内的流速与外界不同。
凡是入障者刻骨铭心的记忆,在这里会被无限细化,力争做出“昨日重现”的效果。其他无足轻重、入障者印象不深的细枝末节,则会被一笔带过。
谌巽看似在幻境里度过两日,实则外界才过了几个时辰。
意识初回笼,便听得阵阵剑吟声。
不同于往日的清越,这一刻的吟啸中透着难言的古意,沉郁低昂。
谌巽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声剑鸣,和无锋重剑的低奏隐隐重合在了一起。
他睁开眼,透过四散的荧惑,破妄心剑映入眼帘。
剑悬于空,光华大盛。
一看便知在经历某种蜕变。
和两个月前,悬云峰顶相似又不太相似的场景。
谌巽稍一沉吟,顿时恍然。
这次破障之行,阴差阳错下坚定了他内心深处,对于剑道的选择。重见无锋尊者演剑,又加深了他对道途的感悟。
二者累加,使得破妄进一步蜕变。
蜕化后的破妄剑犹如破茧之蝶,剑身愈发凝实,光华纯粹而内敛。
握上剑柄,便好像把一段具真凝簇、去芜存青的月光,给握在手中。
忽听一道稚嫩嗓音,断续喊道:
“……谌……巽。”
咬字极为含糊,谌巽也是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这声音到底在嚷些什么。
待发现声源来自于手中破妄时,心神巨震。错愕喜悦混杂着还未完全消解的怅然,个中滋味难以言述。
他后知后觉:破妄既已蜕变,灵性自然更甚以往了。
不再是只会振剑吟啸,发出唯有他能意会的“言语”。
已然可以真正意义上的“口吐人言”。
浓长睫翼覆下,敛住了眸底思绪,谌巽轻声回唤,“破妄。”
“谌……巽!”
短短二字,破妄好似受到了极大鼓舞,再接再厉道。
这句远比之前那声要清晰,但整体上依然混沌不清。
谌巽耐心应道:“嗯,破妄,我在。”
破妄更高兴了,剑鸣频频响起,语气越发迫切。谌巽起初还认真回应,后来就不再作声了。
它似乎很执着于完整地念出他姓名。
破除心障后,乱心林的精神攻势对他再不起任何作用。谌巽找准方向,步履如飞,破妄便跟着喊了一路。
众修适才亲眼目睹血染长街、生死离别的惨状,转眼就见到这副场景。一时之间,内心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蓝衣修士情不自禁道:“当真可惜……这般天骄……”
言辞间,既有惋惜天骄陨落之意,更多却是提前预见谌巽未来命运的悲恸。
乱心林主要考察心性,这对谌巽来说自不算难题。但走出乱心林以后,他区区凡人之身,如何在险象环生的定光秘境,寻得生机?
就算真如他们所言,谌巽气运极盛,每每遇到破障花这样的宝物,能够化险为夷。
但按照往届定光秘境的规律,不论前期试炼者所处位置间隔多远,最后总有一个关卡将所有试炼者全部聚集。
这是为了确保试炼者至少有一定实力,以防有人浑水摸鱼。
其他修士还能依靠人缘,抱团取胜,而谌巽……
他拿什么活下来?
蓝衣修士脑子里一团浆糊,站在原地像一座泥塑木雕。瞥见执扇青年,如同找到了主心骨,道:“你认为呢,谌巽能走出来定光秘境么?”
出于先前的表现,好友在他心目中,已经和“靠谱”二字划上了等号。
浑然不觉,这段话说完以后,周围修士纷纷对他怒目而视。
无论众人承认与否,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有意识回避这个问题。
除去秘境开启前,他们比起关切更像嘲讽的劝阻,以及谌巽切断影像后,那一次气急败坏。
此后再无人敢提到这个话题。
蓝衣修士突然提及,可谓触了众怒。
蓝衣修士尚沉浸于自己的思绪,只顾着向好友征询答案,完全不曾发觉。
众人出于抗拒立马瞪向他,并未深思背后的原因。
“说不准。”青年沉吟道。
许久没摇纸扇,他颇有些手痒,只是谈到这个话题,又没了那些闲情逸致。
认真思索一番,道:“不是全无机会。”
蓝衣修士立时转忧为喜。
那些朝他怒目而视的修士,俱都一愣,纷纷转头望来。
青年缓缓道出自己的看法:
“或许是他来自凡间界,而人界武道上的总体弱势,让大家轻视了之前谌巽的战绩。”
“大家要是当时仔细感应,就会知道,追杀谌巽的杀手,都不是简单易于的角色,内力尤为深厚——内力和灵力虽有差异,追根究底还是同源,只是由于吸收方式不同,使得内力更为驳杂。”
“代换到修仙界,他们至少拥有练气七层的战力。谌巽以一敌百——这可是大多已经筑基的修士,都不一定能够做到!”
有些事不想还好,被青年这么条分缕析地一解释,简直细思恐极。
当今修仙界,年岁不到及冠之年的修士,修成筑基便足以称之为天才。
而当时,谌巽才多大?
“在当时,谌巽不过练气二三层的修为。能取胜,主要靠‘道’,靠他手中三尺青锋。”
青年:“还是无锋尊者那一句提点了我。谌巽先悟剑后修仙,早在没开始修仙之前,他就已拥有比肩修仙者的战力。即使失去修为,他也还是一个剑修,绝不会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这样的人物,难怪能压得同期修士黯淡无光。
执扇青年说罢,自己也颇感唏嘘。
即使现在,提起“天骄”,世人想到的第一人,还是谌巽。
秦诀究竟……
摇了摇头,没把这话说出来。
不过宁静的心湖,终是笼上了一抹阴翳。
蓝衣修士听完好友的分析,既惊又喜。
自己跟着盘算开,“定光秘境中试炼者多为筑基期,少有突破到金丹境界的修士。谌巽当年就有这样的战力,十年过去,只会更上一层楼,且破妄也进一步蜕变。谌巽的真实战力,必能排到所有试炼者中上游!”
“之后拜入上宗。以谌巽的天资,上宗定然不介意分出一个不死泉名额……”
“……从头修炼,估计三五年就能恢复原来修为,届时依然能引领同期修士……”
折扇青年眼角抽抽,张口打断,“这些话……”还言之尚早。
再让他说下去,若不是天道有缺,他估计能直接预判谌巽得道飞升了!
“道友这话说得有失妥当!”斜刺里插进一道声音。
赫然是先前那位虬髯大汉,眸光闪动,冷冷说道:“你们可别忘了谌巽曾做过的事,他那种人,要能恢复,才是修仙界一大灾难!”
蓝衣修士:“谌巽是哪种人你倒是说个明白!别急着扣帽子,在这危言耸听。秦诀那事至今还没有个定论呢!反正看了他的心障后,我是彻底不信了。”
“非也非也。”
在抨击谌巽这件事上,永远不缺积极踊跃者,“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依我看来,秦诀那件事早在其次了。你认为他不会怀恨在心?”
折扇青年面色沉下,“你……”
哪里来的跳梁小丑?
“都说够没有?!”一道女声抢在他前头斥道。
执扇青年:“……”
这又是何人?
接二连三被打断,他再好的脾性,也不由得胸前憋闷。
视线斜睨而去,露出诧异表情。
发言者不是别人,正是和他有过一番争执的元琳儿。
元琳儿声量不高,被灵气托着,清晰落入会场每个人耳中。
讶然的视线从四面八方飘来。
元琳儿疲倦地摁了摁额角,口气放缓,道:“这有什么可争的?都在秘境,谌巽和秦诀总会相遇。秦诀定会找谌巽要个说法,生死之际,谌巽定然不会像以往那样回避。届时再讨论不迟。”
空气中乍然一静。
执扇青年,包括虬髯大汉等人,理智上都知道元琳儿说得没错,但脑海中第一个划过的念头,却是:还是不要相遇为好。
元琳儿暗舒了口气,对于这些琐事,她本不打算理会。
得知谌巽是她的救命恩人后,识海深处遗忘的记忆,便有逐渐复苏之势。
这称不上好与不好。但元琳儿没料到,伴随记忆碎片而来的,是汹涌到令她窒息的情感。
惶恐,滞涩,好像整座天地,都成了囚禁她的牢笼。
所有的记忆都是黑暗的,充斥着血腥、冰冷。
唯有想到谌巽,想到这个至暗时刻朝她伸出援手的人,才能寻到一丝安然。
如此而已,循环往复。
不可避免,她的心慢慢偏向了对方……
无论如何。元琳儿心道:她必定为他寻得愈合丹田的良药,偿了这次救命之恩。
并且从今往后,不会放任任何人欺辱他,即使是师弟…那也不行!
元琳儿下意识摒弃二人相遇,谌巽无法离开秘境的可能。
可是师弟的本性她也清楚。
他对谌巽的恨意是真实存在的,以他的为人,更不会杜撰出这等事去污蔑谌巽。
元琳儿猜想,这里面会不会存在误会。
譬如……有魔物在其中作祟。
她本不打算掺和他们的争执,直到那句“落井下石”,戳中了她心中一处不可告人的。
一声怒斥未经过思考脱口而出。
会场如她所愿的止息下来。元琳儿揉着额角,心头蓦然划过一丝庆幸。
还好,谌巽和师弟对战那日她因故外出,没做出更多不可挽回之事。
这个时候,会场逐渐回暖,人潮声再起。
元琳儿此念刚起,便隐隐听到,一道声音嘀咕。
——“我总是搞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说得和他们无法原谅谌巽似的。尤其苍元宗那些人,说到底,这是秦决和谌巽两人之间的事,根本与他们无关啊!人家谌巽就不曾理会过他们。”
心里沉了一下,元琳儿暗中反驳:同她有关啊,秦诀是她师弟,她确实因为师弟的原因多次找过谌巽麻烦,但这是情有可原的不是么?
而且……谌巽明明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正在找寻她的救命恩人,为何从来不肯告诉她?
——那声音渐渐带上冷笑,“他们有一句话倒没说错。落难见人心,失去修为后还被如此对待,不管他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经此一遭,想必已经对宗门道友已彻底失望。你看,这是第几个被荧惑包围的修士了。别的试炼者或多或少都会留意一番,看看沦陷心障的修士是否为自己熟知的道友,唯独谌巽,眼视前方,从不偏移。”
说话间,谌巽正好途经一道受萤惑包围的身影。
这些人一刻不醒,便会持续魇在幻境当中,重复先前的心障。要么中途醒悟,久梦乍回。要么灵力枯竭,化为乱心林中一具枯骨。
驱逐荧惑,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入障者心障。
寻常修士,都会看看其中有没有自己交好的道友,选择性出手相助。
而谌巽目不斜视,从容路过,已不知道多少回了。
元琳儿以往见到这个场景,只道他冷血,现在见了,却觉四肢百骸漫起丝丝凉意。
是啊,他们总是在怀疑,在猜忌,揣测谌巽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些事。
却唯一遗忘了,他究竟在意吗?
如果不曾,他会原谅他们么?
元琳儿头痛欲裂,眼前景色扭曲,悄然无息间落起了一场大雨。
她被一人抱在怀中,颠簸前行。
那人走得极慢,时而趔趄。好像仅仅如此,就耗尽了他全部气力。
意识昏昏沉沉,她感到浑身冰寒。
最后一捧温度,来自对方满溢血腥气的怀抱。
……
意识回归。元琳儿双睫一颤,几欲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