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然之音阵阵回荡。
谌巽此时还未完全明白,这究竟意味什么。
但他隐隐察觉,那抹寒冽、恢宏,独属于青锋之上的清湛。
从今往后,同样纂刻在了他心中。
演剑人收剑敛势,穿越云雾而来。谌巽还盯着一把晶莹透亮、恍若月华凝铸的长剑发怔。
见到演剑人,不由眸光偏移,下意识往他手上探去,比对一番。
一个极炽,一个极冷。
一柄锋芒毕现,一柄沉重无锋。
俨然两个极端。
难以想象,它们剑出同源。
思绪翩飞仅是一瞬,谌巽看向演剑人,颔首唤道:“前辈。”
“叫我无锋即可。”无锋眼见悬于谌巽身侧的长剑,貌似愣了几秒,继而露出微笑,“它唤何名?”
“破妄。”
谌巽稍作沉吟,期间看了眼心剑。
心剑初生,尚且懵懂,在他的注视下微不可察晃晃剑身。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
谌巽抬眼看向无锋,声音铿锵有力,“它唤破妄。”
“破妄。”无锋念了一遍,感慨万千,“未成仙,先悟道,我活了上千年,还从未遇过这等怪事。”
“假以时日,破妄之名必将闻名于世。”
谌巽不言。无锋自顾自道:“我派化身游走世间,意欲寻找衣钵传人,承我无锋重剑,代际传承。没想机缘巧合下,让你顿悟入道,锻出心剑……也罢。”
气势骤然迸发!谌巽心中一凛,反手握住破妄。
无锋身修八尺有余,身躯凛凛,蓬头散发,初看只觉落拓不羁。这时正容亢色,方觉不凡,见之如直面险峻山川。
眉梢扬起,丛生杂草一样的眉毛下,藏着两只直叫人想起莽荒巨兽。绝非人类瞳仁。
谌巽对上这双眼,险些以为看到了地崩山摧、江河倒灌。毁天灭地的气势扑面而来。
思绪凝滞片刻,他不退反进,紧握剑柄,直迎而上。
凛冽且无形的势,脱体而出,和破妄迸发的剑意拧和在一起,化作势不可挡的锐气,直破云霄!
无锋眸光大盛,连说了三声“甚好”,看谌巽的眼神越发充满赞赏,“我观你天赋异禀,气运极盛,对剑道尤为赤诚。适才一试,知你心性坚韧,现将我道传授于你,你可愿意?”
谌巽收回目光,方觉冷汗涔涔,衣衫透湿,“谢前辈看重,但晚辈已有破妄。”
“它可以是佩剑。”无锋不以为意。
谌巽蹙眉欲要回拒,忽听一声剑吟。
原是破妄感应危机,发觉自己地位随时不保,匆忙叫唤起来,剑吟格外嘹亮。
二人皆是哑然。
领悟到话有歧义,无锋不急着解释,摇头笑了笑,“你这心剑,真真有些灵性。”
话锋一转,道:“然破妄虽潜能无限,但眼下心剑初成,徒有锋芒而无韧度,属未琢之玉,需经磨砻淬砺。我将重剑交于你,非要取代心剑位置,是见你气运虽盛,却有劫难随身。若有重剑在侧,不说帮你度过难关,至少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波折。”
“等破妄彻底锻成,这之后,重剑或传于弟子,或收入匣中,偶尔拿来一用,任你处置,只要不埋没它就好。”
随心而发的一段话,传出去不知会让多少修士目瞪口呆。
堂堂千古名剑,居然要作为佩剑存在。
听无锋口吻,他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
“不可……”谌巽话到嘴边,鬼使神差朝重剑看了一眼。
重剑有灵,一直不声不响,直到他这时看去,才慢吞吞动身,“睁眼”投来注视。
那目光温和如有实形,谌巽只感肩上忽沉,像压了一座山,早已想好的话,说出来竟比登天还难。
他垂了眸,淡淡道:“一把足矣。”
无锋接连被拒,面上不见恼色,反而满是惋惜,“那你就继承不了我的道了。”
谌巽仍是平静答复:“您已帮我找到我的道,剩下的,自然由我自己去悟。”
他此前的人生像一块纯度极高的冰,无所求,无所惑,连对自身存在的感知都减弱至虚无。
直至这簇剑光闯入,自此冰消雪化,百草权舆。
对于无锋,他自是敬重的,如同每个初入道途之人,对路上求索已久的前辈的崇敬向往。
然而破妄之于重剑无锋,正同冰为水凝,青取自蓝。剑出同源,有所相似,到底不同。
——他怎会容许这一泓月光,染上其它色彩?
无锋长久地凝视他,见谌巽意念坚决,不禁喟然长叹。
下一刻浮云飞来,遮天盖地,将四周全部遮蔽。
等云雾拨开,无锋已消失不见,老者、医馆也都消弭无踪。
他落地在无人巷口,远处鼓吹喧阗,灯火摇曳,愈显得这里偏僻安静。
低头一看,破妄还在手中,剑身被月光一照,皎皎灿灿。
在这样的寂静下,一份不知名的情绪,自心底舒展蔓延。
难道,他初初悟道,掀起的心潮尚未平复?
谌巽这样想着。
仔细咀嚼,发现不是。
和喜悦、欣喜全然无关,倒像是——心神不宁。
某种大事来临前的不详预兆。
-
时间重回一柱香前。
心障中,谌巽和南鸢相携游街,一派平淡温馨的场景。
境外众人见状,终于得以掏出时间整理思绪,按捺下“谌巽救人”与“破障花”两事接连带来的震撼,抽空谈起别的。
譬如谌巽身世。
修士极佳的耳力很好地辅助了他们八卦,谌家覆灭的来因去果早已传开。有心人屈指一算,谌巽入宗和谌家被屠,中间相隔两月,母子赶路又明显在谌家覆灭之后。
也就是说,这个时间段的谌巽,最晚在一个多月前,才遭遇过家破人亡。顿时心有戚戚。
谌巽外出买药,蓝衣修士禁不住道:“起码对于南鸢,谌巽是真尽到了孝心。”
“救元琳儿只为哄她开心不提。那般严重的伤势,从早到黄昏,那么长一段路,硬是自己把元琳儿背过来了,没让南鸢搭过一把手。”
身世既已传开,南鸢的名讳便不再是个秘密。
执扇青年有所不知的是,南鸢并非不想帮忙,奈何身虚体弱,有心无力,强行硬来,只会延长抵达洛城的时间。
“俗话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执扇青年言语重点在于谌巽孝心,没想众人听完,灵光一闪,视线偏移到另一件事上。
“灭谌家满门那些人,能做出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想必也不会遵循所谓的‘女眷不杀,稚童不杀’这类原则。那么无论为了仙门瞳术,还是为了永绝后患,他们都不会放过南鸢母子。”
话音落下,便听人惊呼:“那岂不是说,谌巽和他母亲正在遭遇追杀?”
“正是如此。”
发言者面色肃然。
“这也正是我想要说的。”蓝衣修士接过话茬。
“此前在乱心林,谌巽分明早已发觉不对,却坚持不入心障,你们道他固执己见,或造孽深重,不敢面对——”
众人闻言露出愧然之色,元琳咬着下唇,恨不得穿越回去,堵住自己当时那张百无禁忌的嘴。
执扇青年重提这事,并非为了奚落他们,“这些言辞过于偏激,但有一句话说对了——谌巽早知他会在心障见到什么,他确有不敢面对之事,那就是他的母亲。”
“想必即使我不说,诸位已经明白了。”
他轻轻一叹。
不同于昨日的青云帮,那些恶人死有余辜。南鸢蕙心兰质,听谌巽所言是个至纯至善之人,身陷泥泞仍心在众生。
执扇青年这话说得颇为艰难,“南鸢恐怕马上就要遇害了。”
众修沉默,大部分人已经认可了他的观点,只是还心存一些疑虑,“破障花又是何解?”
既然不想面对,那为何拒绝破障?
执扇青年叹道:“诸位难道没有发现?谌巽的心障幻境,太长了。”
相比最初遇见的那名苍元宗弟子,谌巽的心障幻境,实在太“长”了。
“苦肉身、贪妄欲、妒忌恨、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人生六苦,已将众试炼者的心障由来,完整述诸。
假若正同他们所想,谌巽心障属于“爱别离”,那他的心障幻境,也该和那苍元宗弟子一样,直入正题。不该有这么长的铺垫。
过去没人提出,因为他们喜闻乐见。
幻境越长,越能了解谌巽愈多。
众人对谌巽或敬或厌,但要说对这人没有好奇,那是万万不可能。
是以内心深处下意识回避了那些怪异之处,直到执扇青年点明,拨开云雾见青天,方才恍然大悟。
“谌巽的心障,不止源于‘爱别离’,还包含着他的妄欲,他的执念。”
尽管如此,当执扇青年真切说明以后,人群照样沸腾了。
“执念?”
“不不不,或许是别的原因呢?”
“依他的脾性,应当不至于此……”
“很难理解么?谌巽想再次见到他的母亲,同她相处,这便是谌巽的执念。”
执扇青年不明白他们为何固执至此。
“因为不愿再次直面南鸢死亡,所以他不愿进入心障。然而真正进入了,又沦陷其中,明知这是一场幻境,幻境的结尾并不美好,也舍不得离开。”
“除此之外,诸位难道还能找出,比这更合理的解释?”
他把话明明白白摊开,逐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试图戳破他们的自欺欺人。
被他对上目光之人无不眼神闪躲,欲言又止,惴惴不安。
最终一位身着云纹白袍的修士,替他们喊出了心中所想:“我……我还是不愿相信!”
怎么可能相信?
怎么能够相信?
哪怕见了谌巽隐蕴温情的一面,也把这归结为血缘亲情,不可避免。认为谌巽对南鸢的确心存孺慕,但总体上并不浓烈。
本来嘛,他对待她,也不像是很在意的样子啊。
最多最多……因为无法挽回生母的离去,而久久难以释怀。
他们宁愿认为,谌巽从骨子里就是冷的,执着于剑道,无心于凡尘。根本无法想象这人沾染爱恨的样子。
——倘若他不是天生如此,为何这些年来,对他大献殷勤者不计其数,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倘若谌巽不是天生无情,为何他们无论怎样待他,他总是不以为意。从那双眸子中投落出来的光,总是冷冷的,如悬云峰终年不变的积雪。
他们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苦肉身 贪妄欲 妒忌恨 爱别离 怨憎会 求不得:取自辩机《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