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三日,冯依然便到了皇城,又靠着那枚玉扳指入了皇宫。
在这皇城中住了大半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到宫中。
她看着宫道两旁威严雄武的禁军,看着金碧辉煌的重重大殿,看着朱墙上金色的琉璃瓦片,看着鎏金紫木玉地板,她的心脏一次又一次的被这些外物震撼着。
正当她看着玉地板上的人影发呆时,一个清冷又带着几分喜意的声音将她唤回了神。
“冯姑娘,多日未见,别来无恙啊。”
冯依然抬眸朝着殿门处看去,只见一身着杏黄长袍的人儿,逆着昼光屹然伫立。
他身形挺拔,面部线条凌厉,模样未改变,却早已不是年初那喜形于色的温润少年样了。
随着洛怀风徐徐走入,冯依然心头疑惑渐深:分明不到半年不见,他怎的又成熟了许多。
见冯依然半晌不语,洛怀风扬了扬唇角,问道:“冯姑娘今日前来,可是替左郎带了何消息?”
冯依然咬了咬唇内软肉,微微点了点头。她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封信,又颤颤巍巍的递了出去。
她不敢抬眸看洛怀风,只结结巴巴问道:“九殿下,九殿下看了此信,不会,不会斩了民女以泄愤吧……”
洛怀风尚未打开信封,只听见她此般言语,便知这内里的应该不是他所期待之物,甚至应是他所厌憎之物。
此信内应不是那相思之字,也不是在诉说衷肠,或者应该称作是——诀别信!
思虑及此,洛怀风的心于一瞬凉了几度。
洛怀风以指腹微微摩挲着信封,沉声道:“在本殿改变想法之前,劝你速速奔命回去!如若不然……”
他后话尚未说出,只见冯依然跌跌撞撞的朝着宫外奔命逃去,其间还不甚摔了几跤,那背影看起来滑稽极了。
可此时这天下最滑稽之人,不应该是他洛怀风才对吗!
洛怀风细细瞧着那信上文字,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他一度认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他似乎不识得文字了。
可他再看一遍,那些字是如何念的,那人的声音依然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仿佛听到那人念道:
“宫中阙楼九千座,雀入樊笼,半生浮沉。
风携雀鸟终会散,一夕行错,悔矣恨矣。”
这三分薄纸上的一字一句,看得他茫然失语,看得他泣血噬心。
风携雀鸟终会散。
当初说本殿是为男友的人是他,说本殿同他好似新婚夫夫的人是他,先说爱的人是他。
而今,说散了的人也是他!
他当真要为了这千亩圣殿,做到这般地步?
他如果当真想要这江山,等我继下这皇位,让给他坐便是,他又何须同我写信诀别!
一夕行错,悔矣,恨矣……
本殿同他这半城人皆知的关系,不正是他此前想要的么,如今怎的还成了错?
是啊,他如今身处这般地位,我同他的这般关系,倒还成了他胥国“正统”皇子人生中的污点了!
雀入樊笼,半生浮沉。他是在怪我没能护好他吗?
可我已经尽力了!
我为他争夺皇位,我为他机关算尽,如今皇位唾手可得,他却不要了。
我将心都掏给了他,他说不要便不要了!
呵!洛怀风,你早该知晓的。
他才认识你多久啊,便对你说爱。他对你只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亦或者,只是在他初来乍到、心头不安之时,寻求你短暂的庇护罢了!
如今他有了这般的身份地位,又怎还瞧得上你……
洛怀风坐在御书房长阶上,抬手按着两颞,按住那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可无论怎么按,他都觉得头痛欲裂,疼得他出了好一身冷汗。
这七月流火,烈日灼灼,为何还是这般寒冷,竟比西北寒潮还冷!
他将那纸紧紧揉在手心,揉入怀中,他抚着那枚亲手替那人戴上的玉扳指,他又想起了那人夜里的轻声呢喃。
“在我们那边,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带戒指的意思是认定了这个人。若是戴在了无名指上,那便是要将这人绑在身边一生一世的。怀风,你看,就是这个手指头。下回你看准点戴,别再戴偏了~”
一生一世?
呵!真是讽刺!
洛怀风牙根紧咬,将那一团皱纸与那枚扳指狠狠掷在了地上。
“当啷——”
—
七夕,京城南郊,六万大军压城而去。
左襄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出汗,心里头慌得不行。
明明冯依然回来时说信已递到,可左襄总觉得会有大事要发生。
左襄多次偏头看向左王爷,每次都是微微张了张嘴,还未作声,又默默转回了头去。
左襄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讨个承诺,他又转过头去看着左王爷。
左襄正欲张嘴,左王爷便笑道:“第六次了,有话便说,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左襄紧了紧十指,眨巴着他湿漉漉的大眼睛,软声软气的请求道:“襄儿想问父王可不可以留怀风一命。襄儿保证,襄儿日后皆听父王的,只要父王能……”
左襄那样子可怜得不行,听着他这甜甜软软的撒娇声,左王爷如今也体会到了一把洛怀风的快乐,他心头愉悦得不行。
为了防止自己成为变态,左王爷急忙点头道:“可以可以!”
话刚说完,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于是又说道:“但是嘛~”
听到这后话,左襄憋了口气:kkkk!狠人爹地这话说到一半的习惯到底是怎么来的!
见他未有下文,左襄心头急得慌,急忙追问道:“但是什么?”
左王爷挑了挑眉,笑道:“你得让他管我叫爹!只叫一次可不算啊,得一直叫,一见我就叫。”
见是这般请求,对洛怀风而言虽说是有些难,但基于夫夫二人间的情分,狠人爹地提的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
左襄连连应承着:“爹!您真是我的好爹爹,也是怀风的好爹爹!”
闻言,左王爷偏头“哼”笑了一声,补充道:“你叫可不算啊,得他肯叫才行,不然我一样炸他。”
左襄满意的点了点头,咧着嘴笑道:“某门忒啊~”
这时烈日灼灼,骄阳似火。
万里长空清风骤起,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又卷起了满地的滚滚黄沙。
六万大军压城而来,霎时间,这天地间只闻得马儿的嘶鸣声与沉沉的蹄声。
此间万马齐奔,重重的马蹄踏得前方那波澜不惊的护城河面亦随之震了几震。
未几,“胥”字旗大军乘着秋日金风来到城外一里处。
见人流似蚁,疾疾而来,京城南城门楼上的赤甲兵提弓引箭,扬声大喊道:“敌袭!”
随即,城内墙边候着的万余兵士齐齐涌上,而街上的百姓们慌不择路的四处逃窜着,城内天街上乱作了一团。
与此同时,大军于护城河外站定,左王爷抬眸看着这于弹指一挥之间出现的万余赤甲兵,并未有意外之感。
左王爷面色镇定,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战鼓齐齐擂动。
“咚,咚,咚——”
三万赤甲兵与三万金甲兵齐齐整肃战甲,他们皆于颈间系上了长长的黑巾。
与此同时,后方几十匹马儿拖着青铜火炮上前,欲炸开城门。
左王爷扬了扬手,示意让他们停下动作。
随即,左王爷扬声喊道:“炸城门得用多少□□啊。换,换TNT!”
话音刚落,几人便抱着黄火药药包前来,欲搭梯过河,硬闯此关。
左王爷继续喊道:“对方弓箭的最大射程乃是六十五丈,尔等这般前去便是送死。”
就在众人疑惑如何过护城河之时,左王爷又喊道:“去,将那洛怀祉带上来,让他护送尔等过去。”
闻言,左襄的瞳孔震了一震:洛怀祉!他是何时抓了那老十三?
所以,老十三不是因为他亲兄长逼宫造反一事叛逃了,而是被这狠人抓了起来。
狠人这是要干嘛?他这是要以老十三做肉盾,让守城的兵士们做出选择么?
若是有人射杀了老十三,即便是邑国得了平安,那人亦会被治罪。
若是无人杀老十三,此炸药一旦过河,炸开了城门,几万兵马涌入……
正当他沉思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城门楼上。
见那人金甲带剑,睥睨此间大地,站在左襄的对立面,左襄的心头复杂极了。
他在心头同那城墙上的人儿诉说了千次万次:怀风,我好想你!
听冯依然说你变了好多,今日一见,你果然,果然变了好多……
你怎的用这般眼神看我?你身边又怎会环绕着阴郁垂丧的气息?
如今的你阴沉得好似,好似那地府中的鬼帝模样……
见左王爷手头拿着那一指竹筒,左襄偏头用眼神乞求着王爷,求他莫要启动那“定时炸弹”控制器。
左王爷侧眸瞟了瞟左襄,微微勾了勾唇,又转回了视线去。
左王爷扬声喊道:“将洛怀祉带上前去。立铜盾,搭壕桥,炸城门。”
闻言,左襄偏头看着那被五花大绑于壕桥顶部之人,心头不禁哀叹:方十余日不见,他怎会瘦成了这般模样?
即便是穆爻与塔屠被俘,我军亦不曾亏待过俘虏。
他洛怀祉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又何曾受过一丝委屈。他究竟吃了多少苦,才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洛怀祉偏头看着左襄,二人的视线与空中相接。
洛怀祉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双眸已然失了神采,就好似一潭死水,再也掀不起波澜。
二人对视了一瞬后,那壕桥车又被四人继续推动上前。
见几架壕桥车渐行渐远,左襄的心头刺了一刺:他当真要以洛怀祉为盾!
洛怀祉除了小气了些,也没有什么坏德行。他从未做过坏事,甚至在大水来袭之时,他也真真是为民办了不少实事。
他年纪还这般小,他才十六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见左王爷这般行事,左襄眸中满是惧色。他的心头凉了凉,直直摇着头。
你要光复大胥我能理解,你受皇帝压制心有不甘,要反抗我也能理解,可你不该以人身做为肉盾,将人命视为草芥!
将人命,视为,草,芥!
那鼠疫……
便是水之策!
水乃循环之物也。是啊,我早该想到的!
而那竹筒……
古代未有电脑,未有单片机,又怎会有定时炸弹。是以,那皇宫中之人,才是真正的火之策吧!
他左王爷为了这六尺金椅,还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左襄将这些时日的怀疑皆想了个透彻,越想他的心头越凉。
呵!这般人说出的承诺,我竟还信以为真,还希望他能饶怀风一命。
若是这般留存于世,便是做他座下刍狗,做他作恶的借口;若是这般留存于世,便是眼睁睁看着我心爱之人先我而去,留我一傀儡行尸于这荒凉世间,我做不到!
左襄垂眸冷笑了一声,策马乘风,朝着南城门前护城河疾疾而去。
他欲跳入长河,了却此生。
不再为人行恶事之名,不再被这天下之人所“绑架”。
他只愿死后化作河中一缕清魂,护得怀风“家宅”安宁、平安顺遂。
他的心头急切的呐喊着:再近些,再近些!让我再看清些,再看怀风最后一眼!
左襄身后的将士们皆知其身法了得,见他策马北上,皆振奋道:“以殿下之身法,此城眨眼之间便可攻破!”
而此时,城墙上。
见左襄策马而来,洛怀风的心头一阵一阵的刺痛着。
他摇头轻嘲:洛怀风啊洛怀风,你竟还会心痛。他都弃了你了,你都已然想清楚了,你竟还会心痛!
他抓了你皇弟,以之为盾,欲渡河攻城。他不就是要让你下令射杀,再落一个杀兄杀弟的罪名嘛。
他那一身的功夫皆是受你所授。他以你所授之功,攻你所守之城。
洛怀风,你当真可笑至极!
就在洛怀风黯然神伤之时,只见大将军郑啸成挽弓提箭,三箭齐发。
“咻咻咻——”
此三箭如流星逐月,划过长空,破风而去。
护城河边四丈远处,其中一箭射于那被五花大绑的洛怀祉心口,另外两箭朝着左襄那处疾疾飞去。
去年腊月,左襄以五尺长袍挡下万千羽箭一事天下谁人不知。这区区两箭,左襄捻指可破。
正当数万将士得意之时,左襄无声的笑了笑。他似是终于寻到了出口,得到了解脱。
他并未躲避,反是迎着那两箭而去。
“嚓嚓——”
那两箭正中左襄胸口。
此箭力猛,余威重重掼去,将左襄射翻下马,砸起了滚滚黄尘。
这一瞬,洛怀风的心仿佛也被这箭勾给捣了个稀烂。
他仿若即将溺毙之人,忘记了如何呼吸,听不到这尘世间的声音,又骤然失了声。
洛怀风张了张嘴,无声的喊着:左郎!
怎么办,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你即便是弃我、负我,我还是心悦于你……
忽而,一阵狂风袭来,将洛怀风颊边的那滴泪珠托起,飘过了遥遥长空,直直滴在了左襄的心口。
左襄抬眸朝着城墙上遥遥看去,仿佛看见了年三十夜那身着红衣的二人,仿若闻到了满城红色花瓣散发着盈盈的香气,仿若看到了漫天绽放的绚丽烟火,仿若等到了那人口中的十六台大轿、帝后大婚……
作者有话要说:洛怀风:宝贝儿,你为何不躲!
左王爷:傻儿砸,你为何不躲!
复胥大军:殿下,您为何不躲!
左襄:我又不是那胥国皇子,我不想造反、不想作恶的。你们都在逼我,全天下的人都在逼我,我没办法,呜呜呜呜……
洛怀风:那你还遣冯依然送了诀别信来……
左襄:你真没从信中读出点什么来?
洛怀风:读出来了,你真想和我断了!
左襄:……傻逼!
洛怀风:lz看你是欠收拾了!(压~)
左襄:我都中箭了!你你你……
洛怀风:那就jianshi!呵,宝贝儿,你早该知晓我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你既然招惹了我,就别想着断!
—
作者:阿襄,采访一下,你为什么要跳河,而不是杀了左王爷?
左襄:其一,狠人,偶不,狼灭他身边高手如云,你说我怎么杀?其二,他手里有“定时炸弹”启动器,我怕他一时情急炸我男人。其三,杀了他我还是得造反,因为几万将士和二、三十万百姓都在等我打赢这场仗,夺得这江山。
作者:好的,今天的采访就……
洛怀风:左,郎!
作者:好的,我懂~(出门,关门)
屋内桌案:……你们可不可以温油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