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襄阳城中部分百姓已然好转,死亡人数也控制了下来。
为了彻底消除疫病,竟有人提议请巫师来做场法事,送走瘟神。
此议一出,百姓们期待不已。这些日子里,百姓们张口闭口聊的都是以往法事的场面。
有人说看见过公鸡死而复生的,也有人说看见有人从火上走过又毫发无损的,说得那是神乎其神,大伙儿都信以为真。
就在大伙儿的期待中,两日的时光悄然而逝。
两日后,府官请来了一众巫师,为百姓们施法祈福、除瘟神。
是日傍晚,暮色蔼蔼。
城心燃起了一笼篝火,火光摇曳,照耀着城中的一张张笑脸,亲切可爱极了。
未几,城心篝火侧旁黑布后,一男声传来:“侲(zhèn,男巫)子备,请逐疫。”
“哞——”
随着一阵沉闷的牛角号声响起,场地外几人旋身缓缓跳到篝火旁。
他们口中皆沉沉哼着:“傩,傩,傩(nuó)——”
众人抬眸看去,只见方相氏四狂夫身披熊皮,头戴木雕面具,此面具名唤魌(qī)头。
其头长双角,黄金吅(xuān,惊嘑、惊呼)目,鼓目呲牙,满脸凶相。
四人手中木盾高扬,持戈击向四隅长空。
骤地,一阵夜风袭来,城心青烟缭绕,一片猩红的火星同戈头红布在风中飞扬摇曳。
紧接着,方才四狂夫入场之处又出来了十二人。这十二人皆是赤发白衣,衣上画满了上古秘文、异形符号。
他们手上皆持着麻鞭,鞭长八尺余。
几人手上微微一扬,麻鞭如长蛇狂舞,朝着空中疾疾展去。
随着几人手臂猛地一收,麻鞭于空中骤地回击。
“啪——”
此声震天,盖过了呜呜泱泱的人声,盖过了喧天的锣声。
此鞭似是抽在了瘟神身上,又似乎抽在了众人身上。
众人身上不自觉的抖了抖,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似是瘟神病祟都被这麻鞭抽走了去。
襄阳城心青烟缭绕、黄烟漫天,一切的喧嚣皆藏于着朦胧的夜色后。
而此时,皇帝派遣的大军正踏着夜色疾行,越过了重重山岭,直直朝着襄阳奔去。
三十里,二十里,十里……
大军压境而来!
城中众人丝毫未觉,城心依旧是欢潮阵阵。
巫师们已然进行到了最后一项:送瘟神出城。
方相氏四狂夫取来炭盆,引一簇篝火于盆中,将一百姓所着污衣燃之于盆。
“铛——”
应声,众人抬眸看去,只见一孩童竟将一龟甲扔进了炭盆中。
下一瞬,一狂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探入火中,取出了龟甲。
几息后,但见那甲上渐渐显现出了几个篆字:真君已至,灭邑复胥。
狂夫身后一人倾身虚眼瞧了个仔细,他疑惑着念道:“真君已至,灭邑复胥?”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这卦上所言之真君究竟是为何人?”
“那定然是左世子殿下,不然还能是谁!”
“可那胥国已然覆灭二十二载,卦象为何显示灭邑复胥?”
“难道……”
而此时,人群中一着黑色连帽斗篷的男子将帽子徐徐摘下,帽底的模样乍然显现了出来。
这不是左王爷还能是谁!
潘祥彬看着这人瞪大了眼,他张口便道:“左王爷不是在陛下面前立过誓,此生定不渡长江!”
随即,左王爷引身跪地,垂首道:“殿下心系苍生,只身犯险,老朽又岂能于那南遥稳坐高阁!”
父跪子?!
不对不对不对,此话中的殿下究竟是哪个殿下?
莫非……
左襄蒙了,见这狠人爹地一改往日的模样,他直觉不妙,心头直打鼓。
就在众人惊愕之时,左王爷说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二十二年前,巫钰即位。未有几月,便同海岱姚氏长房长女有了一夜情缘。
两月后,胥国灭,邑国兴。
姚氏一族于一夕所覆,此女侥幸逃出,奔命逃去了南方。
又四月,刚获封大将军王的左遇安受封为王,举族南迁。
南迁途中,左遇安路上救回一女子,那女子便是与他有过婚约的姚氏长房长女——姚滢。
左遇安顾念海岱姚氏恩师之情,将此女带去了西南。
左遇安对外称此女为过门妻子、大将军王王妃,而对内则是以君臣之礼相待,未敢逾越半分。
四月,王妃产得一子。为祭奠与先皇于襄阳城中雨露之情,故而给这孩子起名为襄。
看着这孩子渐渐长开,眉眼间已然有了几分先帝的样子,二人心头慌乱不已。
二人皆叹道:“若是公主,又何惧天下人知,可偏偏是个皇子……”
若是当今圣上得知此事,铁骑过境,不止是左氏一族,南遥百姓亦是苦矣。
是以,左遇安请来了苗族巫蛊,种于左襄身上,以延缓生长。
那蛊虫夜夜噬骨,左襄疼痛难挨,几番徘徊在鬼门关边缘。
果不其然,在左襄七岁那年,皇帝还是辗转得知了左氏王府内有一孩童。此童能走能奔,年岁虽不甚大,然,留之定是祸患。
为给后人留下一个稳固的朝堂,皇帝将此子“迎入了京中。
说是迎来玩耍一阵,不想,左襄这一住便是十四年。』
听完这个故事后,百姓们渐渐瞪大了眼,齐齐盯着左襄发愣,久久未有回神。
左殿下才是正统皇子!是真真正正的皇族血脉!
是以,左王爷所喊之殿下并非是世子殿下,而是皇子殿下!
随后,左王爷伏地磕头道:“二十二年前,是罪臣对不起先帝,这十四年间,罪臣又对不住殿下,请殿下降罪!”
被万人齐齐盯着,左襄的脚趾都快扣出了一座大殿,她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躲是躲不过去了,左襄抬手将左王爷扶起,说道:“父王……”
这二字刚说出,刚起身的左王爷又急急跪地,沉声喊道:“还望殿下莫要再折煞罪臣了!当年若非是不得已,罪臣是万死不敢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见他演得这般起劲,全然没了前几日嚣张的气焰,左襄想趁机治治他。
但是她转念又想:不行,没人在的时候,这狠人爹地还指不定会怎么整我呢!
左襄叹了口气,说道:“左王爷快快请起。此事事出有因,先帝不会怪您的。”
而就在此时,北城门兵士前来禀报。
“报!启禀大人,高将军所领两万兵马已至城下,要我等交出左世子!”
此言一出,百姓们纷纷叫嚷着:“青天大老爷们,不可将殿下交出去,不可啊!”
“他若要杀入城中抢人,就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对!他洛氏偷来的江山,如今也该归还了!”
说着,人浪朝着北城门下涌去。
就在众人齐齐拥着左襄走远之时,有一人匆匆跑来,对左王爷耳语道:“主子,那人逃了!”
闻言,左王爷侧头虚了虚眼,那人心头了然,抱拳行礼道:“是!”
一盏茶的功夫后,众人来到了城门楼上。
高远适见左襄被众人簇拥着前来,他沉声道:“各位大人莫不是要反了!劝尔等速速将此反贼交出,本将还能饶尔等一命!”
闻言,守城将偏头嗤笑了一声,对着左襄那方抱拳笑道:“殿下究竟有无造反,你高远适岂能不知?巫胥皇子在此,你高远适还不速速跪下!”
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夜,胥国巫氏皇族被屠得干干净净,这大邑境内谁人不知。
而这左世子加上虚岁亦才十九,又怎可能是那巫氏皇族之人。
思虑至此,高远适仰天长笑道:“尔等若要编,亦要找个像样的借口!”
而此时,左王爷从几位官员身后信步而出,扬声道:“殿下的确是先帝的血脉,有先帝随身玉佩为凭。先帝身佩之物,你定会认得,尽可拿去细细查验。”
就在高远适欲出言反驳之时,左王爷又道:“你高远适功绩斐然,为何迟迟当不上大将军,你又岂会不知?”
当年高远适作为先帝的四品将军,与洛建兴所帅军队对阵之事,洛建兴当真是记了一辈子。
人人皆说新帝有容人之心,续用前朝众多老臣。
然,身不居其位,众人又岂会知晓其中酸楚。
皇帝接连纳妃,将有家底的氏族捧了起来,手握重权。而那些两朝老臣、三朝老臣皆不得重用,只能派去处理那些建不了大功之务。
去年与倭寇海战一役,高远适打得漂亮,但也只得众人一句:“倭国本就不堪一击,他这又算得上何等功绩。”
高远适也想同那蒙古人酣畅淋漓的大战一场,但他一直得不到机会。
高远适眼珠子转了转,心头暗暗猜测道:他左遇安这是何意?他应是不止在说这些年间本将所受委屈,而是……
他左遇安就确保能将此人送上高位?
就在高远适面露纠结之色时,左王爷侧眸瞧了瞧左襄。
收到了狠人爹地的一个眼神,左襄心下了然。他急忙从怀中掏出了生辰那日得到的那枚玉佩。
左王爷抬手接过,又递给了追雨,示意将其传下去,让这高将军仔细瞧瞧。
楼下,高远适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细观察着玉上纹样,他甚至在神女所捧仙草中找到一“钰”字。
此物确是先帝之物无疑。
可此物先帝不是赐给了洛建兴献给先帝的女子?那女子莫非是……左姚氏!
左王爷适时补充道:“若你还是不信,大可找那裴允来推算一二,算算殿下究竟是不是先帝龙嗣!”
—
两日后,左襄身为先帝独子的消息被传得人尽皆知,这话自然也传到了宫中。
这些时日,皇帝的身体有所好转,他唤来了洛怀风陪同,在御花园中随意转转。
皇帝懒懒的躺在金辇上小憩,洛怀风走在金辇侧旁。
几人刚走没两步,便听到了小宫女的窃窃私语。
宫女甲道:“你听说了吗,那左世子是胥国最后一位皇子!”
宫女乙道:“不是吧,左世子才十八岁,那胥国都灭了二十二年了。”
宫女甲道:“听说左世子才两岁时便种了一蛊,可用以延缓生长。那左世子入宫时已然七岁,但人人皆以为他是四岁出头。待他于京中稳定下来,再寻了机会将蛊虫引出,神不知鬼不觉。”
闻及此言,洛怀风想起了那日回京复命,白发男子岳青琅之语:“殿下表了何字?”
紧接着,宫女丙道:“左世子长得这般高大英俊,那蛊虫定是无甚伤害。”
宫女甲道:“非也非也,听闻着蛊虫噬人骨血,左世子夜夜疼痛难挨,几番险些走进了鬼门关。蛊虫被取出后,左世子不受蛊虫压制,生长迅速,日日骨节疼痛欲裂,还是这两年才渐渐好转。”
疼痛欲裂!他从小到大都不常来宫中听学,原是因为骨痛难忍!
洛怀风的心颤了颤:那他,他现在还会疼么?
随即,洛怀风又宽慰着自己:应是不疼了,毕竟夜夜抱着他长眠,皆未见他面露痛苦之色。
宫墙角落,宫女乙又道:“左世子真能忍!卧薪尝胆十四载,瞒尽天下人,只为他日君临天下,太帅了!”
随即,宫女甲、宫女丙皆摇晃着手,激动的喊着:“啊啊啊啊啊,我也觉得,左世子太帅了!”
“那是,我家左世子殿下本就是京城女子想嫁排行榜第一!”
左襄,想嫁排行榜?第一!
洛怀风磨了磨牙,本想抬步追问那排行榜是何榜。然,他又想起了身侧的……皇帝!
所以,皇帝方才到底睡没睡着?
他到底听没听见!
“哼——”
听到了一声类似于猪……龙哼声,众人抬眸朝皇帝那儿看去,只见皇帝悠悠转醒。
皇帝抬手揉了揉眼,摇头叹道:“天气越来越热了,朕近日乏累得很,极易困倦。朕于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左世子’之类的话,方才可是有人在说话?”
闻声,众人齐齐跪地,垂头不语。
抬着金辇的八人紧了紧拳,心头暗暗道:要不是肩上有担子,我跪得比你们还快!不行,我也腿软了……
方才皇帝分明睡得香得不行,王喜儿又见洛怀风未有动作,才并未令人撵走那几个小宫女,而现在……
那墙角的小宫女听到了皇帝的声音,纷纷跪走了出来,喊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抬了抬手,问道:“方才尔等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这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皇帝让说,她们又不敢说。
见她们不从皇命,皇帝抬手狠狠拍在金辇扶手上,吼道:“说!”
这一声,将金辇吼得震了一震。
宫女丙颤颤巍巍说了一遍,才说到“种蛊”一事,皇帝便晕了去。
众人急切喊道:“陛下!”
“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皇帝:左老头儿,你骗了天下人,对不对!
左王爷:你大可叫裴允来算!
皇帝:七日前,裴允闭关推算,至今不得出。朕不去,恐扰了天机!
左王爷:那就闭嘴!二十二年前,你做了什么事,难道就不记得了?
皇帝:朕就知道,这些年就不该放过你!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洛怀风:宝贝儿,你真是……
左襄:我不造啊!是狠人爹地这般说的。
洛怀风:没事,等本宫找到裴允就知晓了。
裴允:他说的有一半是真的,唔……(被左王爷捂住了嘴)
皇帝:你你你!左……(晕)
左遇安:普天同庆,洛老头驾崩了!(敲锣打鼓)
洛怀风:尚未!这江山,洛氏已坐了二十余载,早已坐定。左王爷来这一出,只不过是换个花样谋反罢了!
左王爷:呵呵~赢了便不是谋反!儿砸,爹地给你的生辰礼你可喜欢?
左襄:(结结巴巴)我,我可以说……
左王爷:(盯——)
洛怀风:宝贝儿,快逃回京,有我在,定保你无恙!
左王爷:去去去,查你的贪官去,别想诱拐我宝贝儿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