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倾终于回到踏鞴砂时,看见流浪者正在试刀。
他屏气凝神,面色沉静,双手放于身前持握刀柄,刀锋对准用来试刀的稻草人,手臂蓦然发力一挥,轻冷的刀刃扬起一道寒光。
“咔嚓”一声,稻草人被应声斩断。它的上半身随着刀刃挥舞的方向滑落在地上,刀锋掠过稻草人身躯形成的切面则明晃晃地被暴露在阳光下。
阿倾凑上前去,伸出手指抚摸了一下切面中央稻草人骨架的断口,惊讶:“好刀!”
用以试刀的稻草人,其骨架用柔韧的青竹扎成,青竹周围覆稻草填充身体,最外面又捆扎了数层草席。稻草压得紧实,草席则事先放在河边用凉水浸泡了两日两夜,以此来模拟人体的结构。流浪者一刀挥下,稻草人被从腹部一刀两断,不仅草茬断得整整齐齐,被稻草裹在中间的青竹亦暴露在外。其断面处亦光滑无比,显然稻草人未能给刀锋的去向造成任何阻碍。
而附近已经有数尊被斩断的试刀草人,断面均与此处相似。可见这已经不是流浪者挥的第一刀。
流浪者结束了试刀,手腕翻转,做出收刀的动作。阿倾见猎心喜,急忙扑上前去抱住流浪者的手臂:“给我看看!”
流浪者于是连着刀鞘一起递给阿倾。
阿倾接过,细细观察着这柄打刀。它的刀柄与刀鞘均以简素的朴木削成,上面并没有装饰什么花纹,刀镡也只是简单的铁质方片。乍一看,它似乎与踏鞴砂为普通士兵大批出货的制式佩刀相差无几。
但只要仔细观察刀身,视线便会不由自主地被其上凌乱奇诡的刃纹与细薄伶仃的刃角慑住。
阿倾的目光几乎粘在刀身上,口中啧啧称奇:“龙文藻荇,凝冰冷清……实在是好刀!这刀工,一定出自上作刀匠之手吧。丹羽大人?”他随即否定,“不不,丹羽大人最近处理文书应该就足够忙碌了,况且这刀的气态品貌也不像丹羽大人的作品。那么是赤目?百目?也不像千手……”
流浪者揣着手看阿倾一阵乱猜,怎么都猜不到点子上,终于大发慈悲揭晓答案:“是御舆长正大人。”
阿倾:“嘎?”
他像是被捏住喉咙的鹅一样大张着嘴巴,一幅被惊到的蠢样子:“御舆长正大人的进步也太神速了!”
流浪者几乎要被阿倾的样子逗笑了:“如果你只把这看作进步,那你未免将御舆长正大人看得太庸碌。御舆长正大人在锻造出这柄打刀后,明智地发现了这种锻刀术的弊端,继而弃此道、蹈‘正则’,勤取苦练全力以赴,在另一种锻造流派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展。听说近几日刚出炉了数件新作,大人对它们相当满意呢。”
阿倾傻掉:“我离开踏鞴砂满打满算不到一月,错过的事也太多了吧!”
流浪者:“其实也不多。唔,”他掰着手指,“下了一场大雨,北边那一片破旧工坊倒塌了,新出了几炉不错的玉钢……”
他一边心里暗骂着博士,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有几个工人患上了祟神病。对了,说到祟神病,你们去八酝岛所用的时间好像有些长了,是路上遇到什么意外了吗?”
阿倾收刀入鞘,将刀归还给流浪者,否定道:“并没有遇到意外,只是因为医生她在八酝岛还有些事要收尾,我们就陪着医生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帮了她一些忙。”
“她?”流浪者敏锐地捕捉到了阿倾的遣词造句,他选择了用以形容独身女性的人称,而且话里话外并没有提到第二个人。流浪者便皱眉问:“‘她’是指保本吟子?她的丈夫呢?”
阿倾忧愁地叹气:“我们到八酝岛时,她的丈夫就已经去世了。”
流浪者一时失语。即使是他也未曾想到,他对保本吟子的丈夫毫无印象,竟然是因为其人去世的时间竟如此之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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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羽久秀望着一身丧服,形容憔悴的保本吟子,也不禁默然。保本吟子从袖中抽出一张调令,托着调令的底端将它递到丹羽久秀面前:“……事情就是这样,劳烦造兵司正大人向社奉行处汇报亡夫的情况了。”
社奉行部下人员调动,按规定出具调令一式两份,一份在社奉行处存档,另一份则付与被调动者本人。保本吟子的丈夫去世,这张调令已然失去了它的主人。
丹羽接过摺得整整齐齐的调令,叹了一口气,温声安慰:“请放心,我这就写信,下次向鸣神岛发船的时候一定派人随船将事情汇报给神里大人。您的丈夫是已经葬在八酝岛了对吗?若您需要,我愿意派人将他的坟墓移到您的身边,或者将骨灰送到鸣神岛的保本家族墓地……”
保本吟子摇头拒绝了丹羽的好意:“多谢您。只是亡夫当年不顾家族反对,一意前往八酝岛,便是为了研究治疗祟神病的方式——这是他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实现的理想。如果他死去之后也有知觉,知道自己能够沉睡在他曾救治过的患者身边,想来也会为之高兴吧。”
踏鞴砂的居民大都认为,保本吟子刚逢巨变,应当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调节心中伤痛。没想她来的第二日,在简单地将铺盖安顿好之后,她便雷厉风行地开始接手祟神病患者的治疗工作。
她先是向宫崎兼雄申请抄录了官方存档的历次随船人员名单,上面记录着因病情严重而被送回鸣神岛修养的人员;又向惠子婆婆了解了数十年间祟神病患者的发病情况,以及惠子婆婆采取的治疗方式,尔后亲自逐一拜访岛上的病人与未患病的工匠们。
最终她下了这样的结论:“踏鞴砂的情况,要比八酝岛好很多。”
她说:“踏鞴砂与八酝岛均饱受祟神病的困扰,是因为这两处的大家在工作和生活中都经常接触晶化骨髓,而晶化骨髓中的祟神怨念不断侵蚀人类的身体。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正在承受着这种侵蚀。”
她挽起袖子,向周围的工匠们展示了自己的手臂。女性细腻的肌肤之上,呈现着与踏鞴砂工匠们一模一样的蓝紫色痕迹。
“侵蚀程度浅时尚且无妨,而一旦到达某个临界值之后,则会陆续出现身体虚弱、幻听、吐血,疯狂等种种症状,对患者的生活造成影响。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我与丈夫在八酝岛研究数年,发现祟神怨念的侵蚀是不可逆的。”
工匠们听保本吟子解释到这里,无不心里一紧。
保本吟子却话锋一转:“虽然不可逆,但只要离开了这种环境,辅以医药调节,便可以遏制病程的发展。八酝岛的问题在于,在那里从业的矿工多是本地人,对于他们来说,八酝岛是故乡。他们不愿意为了治病而远离故乡与亲人,因此只能继续承受祟神怨念。
“而对于踏鞴砂的诸位来说,这里则是工作场所。患上祟神病之后离开工作场所进行修养,可以算是理所当然的事。丹羽久秀大人亦将此事定为一种制度。因此我才说,情况比八酝岛要好。”
她望向一旁耐心倾听的丹羽久秀,颔首示意,“如果大家相信我,我会定期对大家的身体作检查,判断大家是否即将到达那个‘临界值’。不适宜在这里继续工作的由丹羽大人安排,尽快派船送离。留在这里的人也要按时服用我开具的汤药,减缓祟神怨念侵蚀的速度。”
丹羽久秀也微笑点头。
“呼……”“当然相信您!”“实在是太感谢了!”“您与丹羽大人都是好人呀!”工人们七嘴八舌地向保本吟子道谢,上前与她拥抱或握手,还有不少人手中提着从家中带来的鸡蛋、肉干、布料等东西,一个劲儿地往保本吟子手中塞。
保本吟子在人群的簇拥中一一道谢。
“好啦好啦,大家不要围着医生啦,让医生歇一歇。”丹羽过来打圆场。他在踏鞴砂相当有威信,人群于是听从他的话语慢慢散去。
保本吟子长舒一口气,准备将众人赠送的礼物稍微归拢。紧接着她眼角余光瞟见了一名身穿暗红色枫丹礼服的男子站在角落,未曾离开。他好像是意识到保本吟子正在看他,于是向前走了几步,彬彬有礼地脱帽,“女士您好,我曾对祟神病也略有了解,刚刚旁听了您关于祟神病的理论,您在这方面的研究竟如此深入,不少观点都令我茅塞顿开。只是我还有一些疑问,不知您是否愿意回答——请问,您是如何利用汤药减缓祟神怨念侵蚀速度的呢?”
保本吟子弯腰回礼,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丹羽久秀:“请问这位是……?”
丹羽久秀便笑着为保本吟子介绍:“这位是枫丹工程师埃舍尔先生。埃舍尔先生可是个全才,我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知识是他没能通晓的。”
保本吟子:“原来是埃舍尔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她解释:“原理其实很简单,主要是用一些含有元素力的草药调节人体内的平衡。困难在于如何试出适合的配方与比例。”
她的神情有些暗淡,“我的丈夫就是因为试了失去平衡的汤药而去世的。”
埃舍尔:“平衡……”
他饶有兴趣地发问,“草药中含的元素力如何能与祟神怨念相抗衡?它最终仍会被祟神怨念击溃。如果您通过调节人体平衡来治疗祟神病,为什么不试试直接引入另一个魔神的残渣呢?魔神与魔神的力量相抗,不是能更容易地达到平衡吗?”
保本吟子怫然变色:“埃舍尔先生!我谅解您不是一名医生,或许不懂得每个医生都遵循的救死扶伤的守则。但请您以后不要再说出这种话了!人类的身躯如此脆弱,根本无法承受两个魔神的怨念,使用另一个魔神的残渣,是直接让病人送死!”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了这一章的小天使,我想告诉你,前瞻兑换码过期了。希望你没有忘记换,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