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是什么人!”陆饮溪刚掀开布帘子走出屋,就听见师兄大喊一声,叫住了正朝杂役居一角走去的男性。
那名男子有一颗大头,四肢细长,看起来不太协调。
安全起见,陆饮溪没有贸然上前,还拦下了想要上前的师兄,笑道:“这位兄台,请留步。这里是藐姑射的地盘,你也不想把事情闹到长老那儿去吧?”
宋玉垚却绕过了陆饮溪的阻拦,甚至走到了男子跟前:“这位兄台,前方可就要离开杂役居了。你穿着我们杂役弟子的服饰,为何我却从来没见过你?”
那大头男士停下脚步,一言不发。
院子里聚集的杂役弟子越来越多,所有今天在休假的人都来了,总共一十八人,对那陌生人形成了半包围圈。那陌生人终于转过头来,带着巨大的僵硬的笑容,将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张脸。直到温砚初走出屋子,他才似乎动了动身子,眼见着又想招手。
温砚初走到陆饮溪旁边,盯着男子看了许久,确定了自己的答案:“不认识。”
她不认识,未必魔教圣女就不认识。
现在她施展的小法术配合陆饮溪编的故事,能在一定范围内让普通人或筑基以下的修士把她认成魔教圣女塔莎——是的,魔教圣女不叫安东尼娜,叫塔莎——如果这名男子的修为在筑基以下,把她认成塔莎也不是没有可能。
不……它不是一名男子。
是个傀儡。
温砚初二话不说抢步上前,情急之下一点灵力都用不出,只得用不带灵力的袖风硬生生将它扫出几丈之远,同时一手拉回了站在它面前的宋玉垚。随即,一名早就在附近待命的黑衣弟子御剑而至,一把擒住那家伙的胳膊,干净利落地将它压制在地。
“青蘅!快退后!”温砚初认出这是余观鹤的亲传弟子,忙不迭喊到。
林青蘅似乎对这院子里能有谁喊她“青蘅”感到了一瞬间的疑惑,但她却听见了被按在地上的那家伙浑身关节发出的咔啦声,像是骨骼不堪重负的哀嚎,又像是机械齿轮疲惫不堪的摩擦。她心知不妙,赶紧松开了那家伙,向后跃上屋顶。
“砰!”
以那家伙为中心,巨大的爆炸声和浓烈的烟雾顷刻间笼罩了这座杂役居,咳嗽声此起彼伏,一时谁也看不见谁。
陆饮溪在林青蘅还没松手时,心中早就警铃大作。本来嘛,敌暗我明,但是这烟雾一出,就谁也看不见谁,如果他们想要借机生事,只能根据对原有位置的记忆做出行动。若是比记忆,他们还能比杂役更清楚这杂役居的格局不成?
是以她第一时间拉住温砚初,仗着她对杂役居更加熟悉,对爆炸和烟雾置之不顾,狼奔豕突,在院子里硬生生兜了一圈,绕进宋玉垚的屋子,躲在门后。
温砚初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用袖子捂住口鼻,小心地把气儿喘匀。先前那一招算不上用力,但是被压制的疼痛如潮水般反扑而至,她浑身颤抖,眼前渐渐什么也看不清了,仿佛不是烟雾的作用,而是视力确实一落千丈。
她咬破下唇,才得以恢复一丝清明。
陆饮溪就抱着她站在墙边,严肃认真地朝向屋外。
她在仔细地听。
浓雾中四处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焦灼、迷茫、暴躁,最后在烟雾散尽前奔向了杂役居后方的山林,前后并没有太长时间,毕竟屋顶上还有个林青蘅,四周围也还有其他弟子,料那些人不敢过于猖狂。
等大雾中渐渐能看见人影,陆饮溪才算是暂时舒了口气,她轻轻地拍拍温砚初的后背,待听得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立即绷紧了肌肉,做好战斗准备,随时准备冲出去送人头拖延时间。
“我道是谁,能从这帮不成器的弟子们手底下藏住你。好久不见了,二位。”那人没有进来,站在门口,言语带笑,“可惜,现在不是叙旧的好时间。”
“是你?”温砚初勉强发问,胸中血气翻涌,思绪愈发模糊。她不知道来者是谁,但这种时候只要反问就可以了,显得她高深莫测,也让对方有些忌惮。
“看来你的行动比我快上很多啊,我此时横插一杠,倒是无礼了。今天就这样收手吧,你需要休息,仙尊大人。”女人的声音渐远。
“妖孽!休走!”林青蘅的声音在屋顶上响起。
“青蘅!别去!”温砚初似乎想追出去,却是脚下一软,摔进陆饮溪怀里,前进不得。
陆饮溪忙帮她喊:“林青蘅!师姐!别去!是陷阱!”
林青蘅没有回应,不知道听见没有。
烟雾差不多散了。
陆饮溪抱着温砚初走出了门,院子里是鼻涕眼泪一把抓的杂役弟子们,不住地往地上吐着口水,试图清理自己的呼吸道。
“今天谢谢了,这位……她没事吧?真是谢谢她了。”进门前,宋玉垚艰难地问陆饮溪。这些烟雾没有其他毒性作用,是以杂役们恢复得很快。老爷子身体尤其好,其他人还在咳嗽打喷嚏的时候,他已经能站起来搀扶别人了。
陆饮溪摇摇头:“她不太好,可能伤口又坏了吧,我回去看看。”
“嗯,要小心啊。”宋玉垚的话被一名杂役弟子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帮那人拍了拍背,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有空就也出来帮帮忙吧。”
“好。”陆饮溪应声,至于有没有空,那是另外一说。
陆饮溪把温砚初放在床上,看了眼她的伤口,没事,眼见着都结痂了,也就是说,真正严重的不是这些皮外伤。
“还说想引蛇出洞呢,没想到师姐会派来青蘅。这戏是无论如何都演不下去了,余观鹤的亲传弟子被调来杂役居,这还能骗得过谁呢?谁都能猜出我们想将计就计了……”温砚初咳嗽两声,勉强笑道,“筹谋那么久,结果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引出了个不知道是螳螂还是蝉的女人。”
陆饮溪问:“她是谁?她认得我?可是我不认得她。”
温砚初也还在一个个比对三长老的记忆,看看那人是谁,所以她没有回答,反问:“林青蘅呢?她追上去了?”
“应该是吧?我出来一路上都没看见她人。”
“我在这里。”林青蘅隔着门问,“现在方便我进来吗?”
陆饮溪帮温砚初系好衣带,再多披了一件外衫,才开口喊她:“啊,方便方便,你进来吧。”
门被打开,林青蘅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朝陆饮溪点了点头,接着向昏昏沉沉的温砚初行礼:“三师叔。”
温砚初问:“青蘅,你没事吧?”
“没事,但是弟子无能,把贼人追丢了。”林青蘅叹气道。
温砚初摇了摇头:“不,万幸她走得着急。她很危险,非常危险,比魔修危险得多。你即刻回齐物峰去找掌门,过后我会亲自和她说明此事。”
林青蘅应道:“弟子斗胆,敢问那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嗯?”最严重的一阵耳鸣缓过去,温砚初迷茫地看了看林青蘅,又看了看陆饮溪,轻轻扯了扯陆饮溪的袖口。
陆饮溪心领神会,重复道:“我们都很好奇那个女人是谁。”
温砚初缓慢地点了点头,总算是赶在不得不回答的要紧关头揪出了那人的身份信息:“如果我没听错,她应该就是青丘之主,青丘佚。”
“青丘?青丘不是一直持守中立吗?”林青蘅忍不住追问。
温砚初头疼得厉害,她只能更紧地攥住陆饮溪的袖口,唇色发白:“嗯,所以兹事体大……”感到陆饮溪在身边坐下,她稍稍往后靠了靠,正靠着陆饮溪的胳膊,“你速去找掌门汇报,就说我在此地还有些事有待处理,等一切结束,就去寻她。”
“是,麻烦师叔了。”林青蘅一转身,便看见了晾在一旁的稿纸,墨迹已干,上面醒目的一行大字:“震惊!藐姑射大师姐对道心(划掉)道侣的理解(划掉)要求竟然是!”
林青蘅:……
陆饮溪:……
林青蘅抬头看了看陆饮溪,又看了看那行令她瞳孔地震的标题,一言不发,御剑而去,徒留陆饮溪还在脚趾抓地。
不过她很快也被分散了注意,温砚初在林青蘅走后,便不顾形象地将脸埋进了陆饮溪的颈窝。不管是灵气运转还是一呼一吸,此时此刻都带着极大的痛苦,如刀割肉,动弹一下都是折磨。
——死了就好了。
她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不甘心。
“躺会儿?”陆饮溪的提问没得到回答,只能保持着靠坐在床头的姿势,扶着温砚初的肩。
她很怀疑,温砚初要怎么去齐物峰向余观鹤说明情况,刚才就应该让林青蘅把余观鹤叫来杂役居。
就这样缓了许久,温砚初的呼吸才逐渐平稳,陆饮溪低头看时,她已经睡着了,睡得不太舒服,眉头紧锁,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咬得很重,是个狠人。
待陆饮溪把什么都收拾好,重新走进大院时,地上还横七竖八地仰躺着几个杂役,胸口剧烈起伏,望着蔚蓝蔚蓝的天空。
陆饮溪在离她最近的一个人身边坐下,问:“还好吧,张哥?”
那姓张的师兄叹了口气,摇摇头:“好什么呀?我想辞职下山了,回家随便找份工作,或者把家里的地收回来自己种。”
“怎么说?”陆饮溪问。
师兄仍是双眼直直地看着天,话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仿佛突然开悟了:“我根本没想过,人都在藐姑射了,还会遇到这种事。你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全是老婆在照顾,每次写信,我都说忙,其实就是因为上下山不方便,我想偷懒,不乐意回去。但是如果我死在这儿了呢?那两个老的怎么办?我老婆孩子怎么办?……嗐,跟你说这些,我也是傻了,你一个从小在山上长大的人,能知道什么呢?”
陆饮溪无法给出建议。
创业期间,每次她晚上回家都在凌晨,爷爷奶奶早睡了,妹妹是熬夜健将,喜欢边玩手机边写作业,脾气还特别大,她进书房问一句话都会惹来大吼大叫。
年轻点儿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觉得待在这个家里很没意思,赚来的钱养大这个吊车尾的妹妹也很没意思。
但是后来,妹妹在歇斯底里的时候质问过她:“爸妈是为了带我和弟弟去过生日才出车祸的,你是不是想要我和他们仨一起死?我们一起死了,你就什么负担都没了!这么多年,你有陪过我吗?你有真心管过我吗?我是不是从出生起就挡了你的道?我是不是就根本不应该出生?”
陆饮溪这才发现,妹妹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她开始思考自己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并且领悟到了生命没什么意义——啊当然,妹妹这番话的重点并不在于生命的意义——她从来没想过让妹妹和父母、弟弟一起死去,谁都会死的,不差那么几十年,活着的时候就要好好活着。
从此,她每天接送妹妹上学放学,带她吃公司食堂,强迫她在办公室写作业,每天如果到十点下班的时候还没把作业写完,就不让写了,哭天喊地也不让写,毕竟“不早点睡觉会长不高,作业的事情明天早上你再想办法”。
这样坚持了半年,刚开始妹妹因为作业问题被老师批评,回来还会冲陆饮溪发脾气,后来她开始哭哭啼啼地说自己想要回家,想爷爷奶奶。其实她不是想爷爷奶奶,只是想玩手机看电视,回归没人管束的生活。因此,陆饮溪不为所动,直到小姑娘考上大学,她们才分开。
她这回穿越过来,那边说不定就是死了,不知道妹妹生活得如何。
陆饮溪对师兄点点头:“其实我可以理解你的害怕……就是不太能理解你为什么不愿意下山回家。”
其实上下山一趟也没有他说得那么累,毕竟杂役居的地理位置不算很高,离九洨县也不算很远。
“哈哈,那就是……怎么说呢?你是个孩子,这件事跟你说不清楚。”师兄叹了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今晚,我就向宋先生请辞,这个月好歹会干完,下个月起就回老家。”
张师兄摇摇晃晃地走远了,陆饮溪问:“爷爷,你听见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的宋玉垚沉默良久,没有回答。
陆饮溪回过头,只看见老人佝偻的背影。
可能宋玉垚曾经也是个不愿意回家的父亲和丈夫吧。但是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
陆饮溪依然没有想通,或许因为她不是男人。
幸好她不喜欢男人。
她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
也幸好她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