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厅的热闹喧哗没有衰减的趋势，甚至越来越吵闹，很多外门弟子和杂役都混了进来。杂役是最喜欢凑热闹的，除了宋玉垚和后厨的两位掌勺，其他杂役全都涌进了会客厅。
虎子也被陆饮溪从宋玉垚那里接了来。后厨实在太热，虎子热得满头大汗，据说实在受不了这温度，还偷偷溜出去一回，不过没多久就被宋玉垚提溜着后颈皮扔上了案板。
除了这三位杂役，后厨只剩下一个不认识的修士，似乎是那位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师姐杨三宗，但是大家都太忙，陆饮溪没有机会和她搭上话。
一进会客厅，虎子就一溜烟儿钻进人海，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不过好歹会客厅就这么点大，不怕她再一次跑丢。
陆饮溪路过弟子席的时候，就已经再次看见了虎子，她双手叉腰，个子最矮，气焰最嚣张，对修仙者的童年游戏——譬如比赛御剑速度——没什么兴趣，因为她不会；目前，她的志向是要把弹石子在整个修仙界普及开去。
但是貌似是哪个步骤出了问题，现在大家没有在玩儿，而是一个个站在那里，为了什么问题争执着。虎子就是风暴的中心。
“都是石子，为什么这颗不行？”是虎子的声音。
现在她的学名是“温和”。
自从温和迷上了人类的游戏，就很少再变回老虎原形，通常会保持着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模样，方便随时加入人类幼崽的娱乐项目。
“这个当然不行，这个是虫子。”是赵栖梧。
旁边有小孩附和她：“对，这个是虫子，不是石子。”
“可它是团起来的虫子和圆圆的石子都是一团，和石子有什么区别吗？”温和的真诚发问听起来像极了抬杠和找茬。
“虫子和石子当然不一样！虫子是活的，石子是死的。”赵栖梧在真诚地解释。
“你怎么知道石子是死的？万一它活着呢？和我们一样的，才叫活着吗？和我们不一样的，就一定是死的吗？”温和的问题突然变得哲学。
“那、那它如果是活着的，就也不能用来弹石子了。”赵栖梧说。
“啊，那它是死的。”或许温和注定成为不了一个伟大的哲人。
陆饮溪决定让孩子们自己玩儿，她默默地离开了弟子席，本意有点想偶遇方知岁，问问她关于王姑娘的事，但是绕了一圈都没见着人。
既然温砚初不是醉酒，临时调配的解酒药就没有用上。陆饮溪走回座位时，她已经头也不疼了，思维也清晰了，还刚刚送走来找她搭话的一位长老，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撑着桌面，问：“怎么样？”
陆饮溪说：“大概没什么问题。杯子也没什么问题。我也没什么问题。酒本来是宋爷爷负责的，但今天虎子走丢了……”
“走丢了！？丢哪儿了！？”
“找到了找到了，别急啊，她在那儿呢，我把她从爷爷那里带过来了。”陆饮溪朝弟子们的方向看去，几个孩子既然对石子的定义保持一致，自然已经重新玩了起来。
温砚初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调整状态，岔开了话题：“人多眼杂，酒和杯子查不出名堂，就没办法追踪线索。如果是冲着我来的，那不得不考虑进魔教中人和青丘佚的可能性……江月年朝这边来了，虽然药没用上，但还是得谢谢她。下次你也别急着麻烦江月年，涉及我的事情，她都特别上心，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我实在会不好意思。”
江月年步履匆匆，人未至，声已到：“师姐！小陆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陆饮溪忍不住调侃她：“小陆就在这，你可以直接问小陆。”
江月年赏了她一个白眼：“你不懂，我只是在借机搭讪我师姐。”
陆饮溪让出位置：“你俩先聊，我再四处走走，看有没有可疑人物。”
“可疑人物还用得着你？我们掌门真人闭着眼睛都能发现可疑人物……青丘佚除外啊，那家伙现在越来越狡猾。你去我的位置坐会儿吧，赵长老旁边。”江月年一屁股坐在陆饮溪的位置上，热情地给她安排了新的席位，生怕她早早回来。
此时赵昇旁边正站着一位穿着紫纱衣的长老，依稀仿佛前不久才在大门口见过。她身上的香气很浓，即使还隔着几步路的距离，依然闻得清清楚楚。
等陆饮溪坐下的时候，两人正在谈音律。这是陆饮溪两生两世的知识盲区，她卯足了劲儿吃江月年盘子里的食物，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甜！这恐怖的味道！是谢连枝！大食堂不检查一下做出来的菜吗？这分明是生化武器！应该端给从头武装到脚的九色莲代表队！
赵昇没有给她降低存在感的机会，向那位长老介绍道：“顾长老，这位是我们藐姑射的小弟子，陆饮溪。小陆，这位是合欢宗的顾盼顾长老。”
陆饮溪忍着满嘴甜到发苦的味道，和同样浑身甜香四溢的顾盼相视一笑，算作打招呼。
顾盼问：“方才我看见小友一直在仙尊身边，可是仙尊座下弟子？”
陆饮溪可不想当“仙尊座下弟子”，她更喜欢“仙尊家的杂役”这个定位。
当她说出“我是秋水峰杂役”以后，却并没能让顾盼信服，反而让她摆出了“我懂，我懂”的表情，补充道：“来，杂役，我敬你一杯。”
陆饮溪想，顾盼大概是把她当成了什么不想暴露身份的隐士高人，毕竟能和仙尊待在一起，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她哭笑不得：“该是我敬你，顾长老。”
顾盼摆了摆手：“谁敬谁都一样。我也打扰赵长老有段时间了，就先回去。二位如果有时间，也可以来找我们合欢宗玩啊，千万不要客气。”
等她一走，空气中的香气也跟着散去，只剩下陆饮溪方才豪放干饭时，在口腔里留下的那股发苦的甜味，有点不舒服。
她猛灌了两口酒压压惊，就听见赵昇笑道：“她身上的香可不是普通的香，是合欢宗特制的‘合欢香’，若是旁人心志不坚或修为不济，怕是早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没法儿像你方才那般，还好端端地坐着和她说了那许久的话。想来，她也是因此才更加确定你是什么隐姓埋名的高手吧。”
陆饮溪咂摸咂摸那合欢香的味道，嘴里的苦味上涌，觉得这场乌龙完全是谢连枝的功劳。
接着，赵昇问：“我师姐怎么样了？”
“肯定有人搅和，但查不出原因。”
“总之，还是得感谢你照顾师姐。”
“嗐……感谢这个干什么？这话真让我不好意思。”陆饮溪挠了挠头。
赵昇笑道：“如果真的能让你不好意思，也算是我的本事——小心所有人。”
她表情不变，语气也不变，轻描淡写，仿佛刚刚的话题没有发生过任何转折。
陆饮溪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僵硬，缓缓地放松下来，笑道：“那赵长老的感谢，我就先收下了。”
小心所有人——是给她的忠告？是给温砚初的忠告？还是给她和温砚初的忠告？
她和温砚初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三个问题后续对应到的猜测方向却实在不同。猜测方向如果错误，很有可能事倍功半，万一被人在哪里抢了先手，她们就会变得被动。
温砚初现在是泥菩萨过河，她这个魔族也是如履薄冰。
但是，小心却不意味着要躲起来，时间紧迫，她们更需要一步步接触在场的所有重要角色，比如，从刚刚向陆饮溪抛出橄榄枝的合欢宗开始。
“哎，你这步棋飞那么远干什么？”顾盼拍了一下陆饮溪的肩膀。
“没关系，我稳得很。”陆饮溪揉了揉肩膀，被拍得还挺痛。
这场对局没有观棋不语的说法，因为不是正经比赛。
说是对弈，其实更倾向于几个人一起下着玩，虽然决定权在棋手身上，但是每颗子落在哪儿几乎都是在场的几个人共同商量的结果。
陆饮溪来找顾盼的时候，正碰上合欢宗的那位教授吕献和青阳宗长老罗昀下完一局棋，旁观者中还有纵天宗的一位长老，大家七嘴八舌，把围棋下得非常热闹。当时合欢宗输了半子，顾盼便把陆饮溪推上了台，扬言这是合欢宗费劲千辛万苦找来的坚实外援，一定能把输的半子赢回来。
陆饮溪不明白，按照她们这种下法，输赢到底有什么意义。
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情趣？
“陆老板这步棋确实大胆，不愧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纵天宗长老卢一苇感慨道。
顾盼当即问：“哦？没想到小陆你以前还做过生意？”
陆饮溪眨巴眨巴眼睛，大脑高速运转，CPU都给烧干了。
果然，胡话是不能乱说的，天知道强逞的一时口快会在哪里报应回来。
她当即决定脱一层马甲来圆谎：“怎么说呢，确实做过生意。不过我现在把生意转移到藐姑射来了，和两个外门师姐一起开了家出版公司。”
“哦？是写书的吗？”卢一苇显然对做生意很感兴趣。
陆饮溪点点头：“是啊，虽然目前只发行了长篇白话小说《蔽日》和《藐姑射新闻周报》，不过都大受好评，非常畅销。几位长老如果有兴趣也可以捧捧场啊。这几天要是有空，可以去找外门弟子夏雯，她是专管小说印刷的，我可以做主送几位一人一本最新的连载本，就当看个乐子，支持我们的生意。或者找外门的吴青荇也行，这出版主要是我们三个一起办的。嗐，下着棋呢，不说这些。来来来，这一步，朋友们，看看下在哪里比较好……”
“东五南七。”
棋桌忽然安静下来，陆饮溪扭过头，看着突然出现在身边的温砚初。
温砚初瞥了陆饮溪一眼，又环视了一圈鸦雀无声的四周，说实话也为自己的突然出现感到尴尬。但是，来都来了，棋都下到这儿了，如果不能参与进来，她会更尴尬。
于是她故作自然地问了一句：“怎么了？这一步不好吗？”
“好好好，当然好，哎呀，这不是难得和仙尊同桌下棋，我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嘛！小陆，快！就下东五南七！仙尊请坐，就坐小陆旁边！我把位置让给你！”顾盼抢在所有人面前先恢复了活力，拍手道，“仙尊来得正好，我们正好想拉着小陆赢罗长老一盘呢！有仙尊帮忙，肯定能扳回一城！”
罗昀翻了个不雅的白眼：“过分了啊，顾盼。这棋每一步都是我们一起下的，输半子赢半子的，有必要那么在乎吗？吕献！你坐我这儿来！天天跟在顾盼身边，能学到什么好？”
“嘿！我招你惹你了？”顾盼把吕献按在椅子上，“不许去！坐在这里！”
吕献像个沉默的洋娃娃，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脸红得也像喝多了酒，一直红到脖子根，看样子非常不习惯这种热热闹闹的场合。她就是之前输了半子的那位合欢宗教授，非常安静，刚才那么长时间，陆饮溪愣是没听见她发过哪怕是一个音。
她想，吕献可能也不太喜欢当教授吧，教书实在是辛苦她了。
“来来来，下一步该你了，罗昀。”顾盼催促，“走东六南六！”
罗昀不肯：“你的话我不听，肯定在偷偷地想害我！老卢，仙尊，你俩给我提个意见！”
这边顾盼呼天抢地大喊罗昀在污蔑她，那边卢一苇绕着棋盘转圈圈，力求从不同角度掌握全局：“仙尊先提意见吧，我再观望观望。”
一局棋下得热火朝天，最后陆饮溪赢了半子，一胜一负，青阳宗和合欢宗打了平手。
顾盼扼腕而叹：“可惜！要是听我的，刚才下那儿，现在保管赢了一子！”
罗昀哼了一声：“这可是仙尊在场，大家都听到了，最后是你自己改了口，现在反倒来怪别人。”
棋已经下完，温砚初一抬头，看见余观鹤正在九色莲的一位长老旁边，朝自己使眼色。
她于是拉着陆饮溪站起来：“抱歉，诸位，我还有事，带小陆先行一步。”
“哎！二位慢走！有空还来啊！”顾盼像个客栈老板娘似的和二人告别，等她们走远了，立刻神秘兮兮地拉拢了身边几位，眉飞色舞地问，“我说吧？看看，看看，仙尊亲自来找她诶！几个人能享受这待遇？这陆饮溪绝对不简单！还客商呢？还出版社老板呢？肯定都是面具！前段时间，青丘佚不是突然出现在藐姑射吗？我猜，这陆饮溪就是被余观鹤请来协助调查，暗中保证门派大比顺利进行的高人！”
罗昀在收拾棋子，一颗一颗地拾起来扔进篓里，敷衍地哼哼道：“她确实还有别的身份，我从余观鹤那里听来的——藐姑射杂役。从小就是藐姑射杂役。倒是你啊，顾长老，拿合欢香去试她，不怕她真的是个普通人啊？”
“我拿……”顾盼夸张地叹了口气，“那是个乌龙！我是去找赵昇的！”
“哟，拿合欢香去试赵昇？你这到底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啊？”
卢一苇打断了两人的谈话：“都算了吧算了吧，不想暴露身份的高人还少吗？我们适可而止。”
……
温砚初拉着陆饮溪，径直走到余观鹤旁边，略一颔首。
陆饮溪也想略一颔首，奈何余观鹤盯着她不放，她只得打招呼：“掌门。”
余观鹤得到了招呼，却并不回答，她收回目光，对温砚初介绍身边的男性修士：“这位你还记得吗？九色莲少主徐得一。他说九色莲在前段时间也发现了青丘狐妖的踪迹，是以来向你询问青丘佚的情况。”
“恕我爱莫能助。青丘佚的踪迹已经在藐姑射消失。”温砚初摇了摇头，表示她也无能为力。
徐得一那两条很有特色的浓黑眉毛越拧越紧，陆饮溪冲他的眉毛瞧了好一阵，突然意识到自己很没有特色。
徐得一有眉毛，余观鹤有第三只眼，赵昇是个轻纱蒙眼的艺术家，虎子是只胖墩墩圆乎乎的小老虎，温砚初是身负血咒的白衣仙尊。
而她，陆饮溪，毫无标志形象，没有专属技能，连一句朴素的外貌描写都没有出现过。
她是一个没有特色的人。
哦，天呐，她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