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琴不是这么弹的……”

“你就说这是不是琴吧？”

“琴确实是琴……”

“你就说这是不是弦吧？”

“弦也确实是弦，但……”

“那为什么不能这么弹？”

刚一走出赵昇的书房，陆饮溪和温砚初就被虎子举着昂贵的七弦琴当吉他咣咣砸弦的场面吓得满头大汗，简直比参与仙魔大战还要刺激。

陆饮溪三步并作两步，把虎子提起来，拯救了那把七弦琴。

赵栖梧被气得眼圈儿通红，抱着琴跑向赵昇：“师尊！”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我们虎子太能折腾了。虎子，看你把姐姐都惹得哭成什么样了？你说说你这孩子……”陆饮溪把虎子拎到赵栖梧跟前。

大概是虎子把陆饮溪的批评意会成“哭得越惨越有理”了，扯开嗓子就嚎啕大哭。

赵栖梧一看，这犯错的人怎么哭得比自己还凶？——不行，不能输。她也放亮了嗓门，用充满韵律感的哭腔和虎子一较高下。

霎时间，至乐峰迎来了百年难遇的嘈杂盛况，饶是情绪管理始终非常到位的赵昇，这会儿的表情也变得生动精彩。

这会儿跟孩子讲道理是没辙了，三人一合计，由温砚初和陆饮溪带着虎子先走一步，只等秋后算账。

这笔账一直算到晚上，算到虎子呼呼大睡。

陆饮溪如是感慨：“这老虎皮真厚。”

虎子还是睡在两人中间，保持着人形，横卧，四仰八叉，脑袋拱在温砚初胳肢窝底下，双脚蹬在陆饮溪身上，极其霸道。

方才的批评教育，不管是讲道理还是棍棒伺候，她都不害怕，也都没听进去，大概是铁了心要虎到底。

“是不是‘虎子’这名字取坏了？”温砚初开始相信玄学，“给她换个温和点的大名吧。”

“那就叫温和吧。”陆饮溪说。

“这也太敷衍了。”温砚初试图换个名字，“你知道我弟弟为什么叫温声吗？因为他出生时太吵了，我爸妈觉得温声这名字能让他安静点儿。”

陆饮溪想起那个闷葫芦一样的小老弟，更加坚定了给虎子取名温和的想法：“那不是很好吗？多有效果啊！这名字哪里敷衍了？就叫温和吧！实在不行，叫她‘温和点’怎么样？”

“还是‘温和’吧。”温砚初当场妥协。

大名的事算是尘埃落定，陆饮溪捏了捏虎子的脚，忍不住感慨：“怎么别人穿越以后捡到的徒弟个个儿都那么乖巧可爱、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咱就捡到了这么个……这么个……活宝？这带孩子的体验也太真实了吧？”

“养都养了。”温砚初摸着虎子的头发，叹了口气，“你说，她现在这性格，能送去外门跟着一起听课吗？我挺担心她的——挺担心她撺掇着同学一起打老师。”

陆饮溪不敢笑得太响，声音吭哧吭哧：“不送去上课，难道还真要她每天只面对咱俩？她不得无聊到拆家呀？反正门派大比快开始了，山上会停课，等大比结束，再讨论这个问题也来得及。我还说这两天先教她识字呢。”

“不忙的话，确实可以先教起来。”温砚初这么说。

但是很快，她就忙得脚不点地。

藐姑射来来往往的人员日益增多，弟子们的课业暂时停下，大家个个儿摩拳擦掌，要全力以赴为门派大比做准备，温砚初也不得闲，她主要负责迎接影响力比较大的门派团队。

这几天晚上，她还是会发烧，连江月年都手足无措，只能提出“物理降温、多喝热水”的建议。

是以现在，坐在迎客松下的温砚初还带着低烧。

纵天宗对门派大比非常重视，每回都会配上三个长老领队，偶尔还能遇着掌门亲自上阵。

今天来藐姑射的，便是纵天宗掌门孙为岫。

他来得大张旗鼓，闹得沸沸扬扬，提前寄给余观鹤的那封信更是指名道姓，一定要温砚初亲自来迎接纵天宗弟子，不然他就当场带着弟子们打道回府。

余观鹤来给温砚初看信的时候，温砚初还在睡，醒着的只有在院子里扫地的陆饮溪和上蹿下跳、四处捣乱的虎子。

陆饮溪对纵天宗的要求十分不耐烦，她说不出这种不耐烦源自哪里——纵天宗的掌门亲自来访藐姑射，想让昔日在仙魔战场并肩作战的老友出来迎接，怎么想都合情合理；更何况，孙为岫又不知道温砚初身体不适，也不能让他知道堂堂仙尊竟然天天发烧——但是理性的理解并不能阻止感性的焦灼，这种不耐烦在温砚初半夜又开始高烧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此时此刻，站在温砚初身后的陆饮溪心态依旧很差，仿佛吃了炮仗，随时准备找孙为岫打一架。

直到望见远远的天边出现了纵天宗的飞行灵器，温砚初才勉为其难地站起来，叮嘱陆饮溪：“你到时候可别乱说话。我们不怕纵天宗，但是也没必要闹不愉快。我们生意人要和气生财不是？”

“我以前是生意人，现在只是个杂役。”陆饮溪眉毛一挑，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别来惹我”。

温砚初拍拍她的脸：“所以我之前叫你留在家里陪虎子，你非要跟来，还把虎子送到你爷爷那儿去。宋先生多忙啊？虎子在那儿不是给他添乱吗？结果现在，你还打算对着纵天宗掌门表示‘热烈不欢迎’，你不也是纯属添乱吗？你俩还真是亲师徒啊。”

陆饮溪不接话，抿起嘴，和满脸春风的孙为岫打了个照面。

她在这一瞬间收起了所有不愉快的表情，显示出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平和。

这种平和叫孙为岫的热情跟着冷却不少，他本来打算好要朝着温砚初张开的双臂都跟粘了胶水似的垂在身侧，没了抬起来的机会。

飞行灵器降落在迎客松旁边的空地上，孙为岫打头，带着一位长老和二十名参赛弟子跳下来，走到温砚初、陆饮溪和两位藐姑射的教授面前。

孙为岫拱手作揖：“几位能够拨冗前来，孙某不胜感激。”

“无妨。请。”顶着纵天宗众人向自己投来的或好奇或兴奋的目光，温砚初潇洒地转过身在前带路，把一切寒暄和招呼的重任交给两位教授。

仙尊在大众心中的人设便是话少且高冷，这么转身就走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快，只会觉得本应如此。温砚初不得不承认，当个强者确实有许多好处，其中之一就是，旁观者会自觉主动、想方设法地将她的一切不合理行为合理化，她也因此可以。

孙为岫却并不和那两位教授多言，他上前两步，和温砚初并肩而行：“仙尊还没介绍，这位是？”

温砚初回头看了一眼陆饮溪，示意她自己解释。

陆饮溪朝孙为岫点点头，言简意赅地回答道：“鄙姓陆，是个生意人。”

温砚初脚步一顿，脑海里反复回荡着陆饮溪几分钟前的慷慨陈词——“我以前是生意人，现在只是个杂役。”

但是她不打算戳穿，也不打算解释，反正孙为岫待不了几天就要走了。

闻听此言，孙为岫大感困惑：“原来是陆老板。恕本座孤陋寡闻，但似乎藐姑射几家出名的商户，并没有人是姓陆的。陆老板似乎也不是修行者。敢问陆老板是从何而来？”

陆饮溪略一颔首，回答：“陆某只是一介客商，云游四海，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孙掌门不必多问。”

毕竟她跟在温砚初身边，孙为岫虽然不太相信她的说辞，但也不想当场问些敏感刁钻的问题给人难堪，只暂且当她是什么不出世的高人，因缘际会和温砚初相识。

眼见陆饮溪看样子不爱交谈，他便打算客气两句结束话题：“本座于经商之道并不了解，下次有机会，或许可以向陆老板好好请教请教‘客商’的话题。那仙尊……”

“不麻烦，现在便可以请教。”陆饮溪出他意料地接上了话。

温砚初也不知道陆饮溪这算是听话地在帮忙还是算不听话地在捣乱，反正两位教授脸上是开了花儿似的精彩，大概是心说“你那么小就上了山，到底什么时候去做的客商？”

温砚初扯了扯陆饮溪的袖子，陆饮溪却没看她，只是看着孙为岫：“孙掌门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道来，陆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为岫没什么想问的，他一点都不好奇陆饮溪的故事，只想和温砚初聊聊天。但是话赶话到了这一步，晾着陆饮溪就有点不礼貌。

他不得不堆起笑脸：“那么陆老板，何为客商？”

“就是需要经常外出的生意人。”陆饮溪雅兴大发，决定当场写作一篇《温砚初侠义闯江湖》，其情节之质朴，其结局之合家欢，绝对能给远道而来的纵天宗客人们带来赏心悦耳的愉快体验，“孙掌门，您是不知道这一行有多危险，当年要不是仙尊救我，哪有我的今天呢？”

孙为岫对客商有多危险并不在意，对夸赞温砚初的部分连声称是：“仙尊确实善良。”

仙尊已经放弃挣扎，左右陆饮溪拉着孙为岫聊天，她得以落个自在清闲，何乐而不为？

陆饮溪接着说：“我当年在湖广两地行走，那路上贼盗横行，像金银细软都得仔仔细细地揣在身上，绑在马鞍上都是不敢的……当然孙掌门您可能不需要这些金银，但是我们就是俗人，还是多用这些俗物，请您千万不要笑话。”

孙为岫偷看一眼温砚初，微笑着接话道：“怎么会笑话呢？人各有各的活法，陆老板不必自轻自贱。我也有修炼前在老家度过的日子，那时节或许陆老板还没见到过，两国交战，百姓遭殃，家中有钱和没钱，到头来均是白骨一条。”

陆饮溪故作悲伤：“唉，孙掌门，您是个明白人，要是天底下的人都像您一样明白就好了。当时我打算走水路南下，亏我还自诩老江湖，竟然上了艘黑船！那艄公把船划到河中央，就停在那儿不肯动了，要我们给钱，不给钱就要人命！我先前还以为他只是唬人，哪成想，在我前头有个让他不要目无王法的哥儿们，当场就被撂进湖里喂了鱼！”

这话一出，孙为岫眉头一皱，问：“这大概是在何方地界？是哪个门派在管事？你不用担心，我去和他们说道说道。”

陆饮溪连连摆手：“孙掌门，这事可不归仙人管，全靠凡间的帝王和他们手底下的郡县长官，处处都有，处处都是，只要有人的地方，这档子事就根绝不了。哪怕仙人终日奔走，能救下一个两个受难的商人，那些在两国交战中横死的无辜百姓，那些被恶霸乡绅欺凌流落、无处申冤的普通群众，又要谁来救呢？您也说了，到头来不过白骨一堆，黄土一抔。凡间人寿数几十载，对您来说，二十年和八十年都是转瞬即逝，想必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又何必为此搅入红尘？您只需要听我继续说就是，就快讲到‘温长老梦幻识通灵’了，不要着急……”

“我们差不多要到了。孙掌门，请。”一位陪同的齐物峰教授赶紧打断了陆饮溪的演说，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来一句“书接上回”，暴露自己在编故事的事实，给纵天宗诸位留下不好的印象。

眼前是齐物峰的山门，温砚初从未觉得这座山门有如此的宏伟壮观。

不过，创作灵感不会因为区区打断就中道崩殂，陆饮溪已经打算好《蔽日》的下一章要写些什么了。既然目前女主无名已经和魔教圣女割袍断义，那么接下去，女主就可以在失去好友的悲伤中“梦幻识通灵”了。

多合理啊！

余观鹤正站在会客厅敞开的大门前，和一位陆饮溪不认识的穿着紫色纱衣的长老说话。

她们已经看到了纵天宗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温砚初和她交接，得以功成身退，拉着陆饮溪拔脚就走，不给她重新开口编故事的机会。

倒是有纵天宗弟子眼巴巴地望着陆饮溪离开的背影，似乎真的很想听到什么是“温长老梦幻识通灵”，希望可以从中参悟出仙尊之所以为仙尊的秘密，只是碍于掌门在侧，他们不能直接追上来把陆饮溪拦住，只能扼腕而叹。

“陆老板好文采。”走到僻静处，温砚初转身面对陆饮溪，以阴阳怪气的口吻模仿，“‘我以前是生意人，现在只是个杂役。’这句话是谁说的？嗯？是不是你说的？”

陆饮溪笑起来：“我这不是看你实在没精力和他说话嘛。现在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接下来没别的事了吧，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会儿？”

“哪有这么轻松？那么多门派的长老，总是要吃饭的，我只需要参与今天中午这一餐，要是连这个脸都不肯露，实在是太不给藐姑射面子。啊对了，师姐说，不能放你一个人在秋水峰以外的地方待着，最好跟我们一块儿吃。所以你也跑不了。”温砚初确实头昏脑涨，她将额头抵在陆饮溪肩上，声音越放越轻，“我就这么歇一会儿。”

陆饮溪啧了一声，叹了口气：“想我一介客商，半生颠沛，竟会困于此地，忙于应酬。”

听多了她的乱语胡言，温砚初对突如其来的角色扮演表示接受良好：“你那个故事，我什么时候才出场？在你差点被船家推下去的那一瞬间，我脚踩飞剑华丽亮相，把他撞进了水里？”

“哈，那这中间可曲折了。首先你要‘梦幻识通灵’……”

“快把《红楼梦》忘了！我们这里是原创！”

说了会儿话，又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儿，两人正打算慢悠悠晃回会客厅，山路上一前一后走来了一对年轻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