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饮溪随着地面坠落。
被“魔族复活点”淬炼过的身体确实比较结实,一路跌跌撞撞地摔下来,她竟没有不省人事,稍微缓了缓便可以扶着墙壁站起来——是砖砌的墙壁,明显是人造的。
右手已经彻底麻木,无法屈伸,现在右臂也活动困难,左肩的伤比较轻,左手还能活动。
她浑身发烫,就像被架在火上炙烤,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眼前是一片漆黑,脑中是一片空白,无法思考,亦无法做出判断,存有的不过是这种灼热带来的、屈从于痛苦的破坏和毁灭。
破坏这个地方,同时毁灭她自己。
她不喜欢破坏,也不喜欢毁灭,耳边鼓噪着失控的心跳声,被九位长老种下的禁制徒劳地试图抵御这强大力量的复苏。
陆饮溪颤抖着站起身,无法确定自己现在是处于和上次入魔一样的环境,还是只处于单纯漆黑一团的地底,安全起见,别像之前那样随手自尽为妙。
既然这里是人工环境,那么就找找四处有没有火把位吧。
她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走了二十来步,倒是找到了一个墙上的凹槽,像是个挖进去的壁龛,不过里面没有火把之类的照明设备。
她在那里摸索了半天,依稀仿佛按到了许多开关一样的活动砖块,她自暴自弃似的把所有砖块都按了一遍,甚至调整了两次顺序。
果然生活不是解谜游戏。
她站在原地感受了半天,除了自身体温越来越高,总的来说一点反应都没有,也并没有整条走廊的火把全自动依序点亮的情况出现——这条走廊上甚至没有火把。
她不得不沮丧地确定了这真的只是个空格子。
灼热的感觉愈发痛苦,要是再不找到解决问题的良方,她怀疑自己会被活活烧死。
绕过两扇大门似的活动路障后,四周再一次变得开阔,没办法同时摸着两边石壁,只得专注一边。
顺着左边墙壁走了半天,前方越来越冷,温度也越来越低,那种灼烧般的疼痛因此得到了少许舒缓。
在房间的尽头,她仿佛摸到了冰,滑滑的,凉凉的,是很大的一块冰,随手比划了一下,没能摸到边界。
她在冰面上一动不动地趴着,心情愉快起来。
她宣布,这块冰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以后这块冰让她往东,她就往东,让她往西,她就往西——乐观的心态没能持续太久,她打起精神,顺着这块冰绕了一圈——它似乎是突兀地嵌进了墙壁里,只露出来了一部分,左右都和墙壁连在一处。
看来“恩人”同时也是个被困住的可怜虫,不是一座自由的冰山。
她没法估计自己现在处于秋水峰的什么位置,如果继续移动,被温砚初发现并救出去的时间可能会更晚,她害怕禁制彻底失效后,她会因此陷入和之前一般的处境,彻底入魔。
但是如果驻足于此,停留在一座突兀出现的冰山旁边,这种仿佛会有大事发生的压迫感和危机感却又非常之清晰,迫使她早点离开。
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纵深很长,往回走要花费不少力气。
她正准备离开,却突然听见了依稀的水声,像是有些冰已经开始融化,汇聚成小溪,马上就要淹没这一层地下建筑。注意到掌心触及的冰面也变得湿滑,陆饮溪连忙把手移开,生怕自己这过于恒定的体温会对冰山融化做出微薄的贡献。
不至于吧?不至于是被她热化的吧?陆饮溪果断开始连滚带爬地想要离开这间屋子。
“嗷!”
身后,破锣嗓子一声吼,像是一只普通小兽。
——笑话!这种地方怎么可能出现一只真的普通小兽?
陆饮溪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回头一望,可惜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水流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不能在这里过多停留。
“嗷!”这一声显然比之前更着急,带着被忽视的委屈,莫名让陆饮溪想起了妹妹。
陆饮溪脚步一顿,但是仍旧秉持着“敌不动,我就跑”的原则,闷头前进。
没得到回应,那动物似乎终于意识到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一切只能靠自己,于是陆饮溪听见了爪子抓挠冰面的声音,极其刺耳,像是在用指甲或塑料尺刮擦黑板,叫人难受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赶紧投降:“要我救你出来吗?要就别挠,如果再挠,那你就努努力,自己挠出来吧。”
那动物应该听得懂人话,它不再制造刺耳的噪音,但是开始一声一声不停地叫,催命似的,像在喊“妈”。
陆饮溪现在推测,它指不定是被三长老封印于此的大妖怪。
如果现在去救它,要么,这妖怪认这个人情,说不定还能请它帮忙,离开山洞;要么,这妖怪不认这个人情,直接吃了自己;或者现在不去救它,但冰山融化,封印解除,这妖怪逃了出来,继而吃了自己。
貌似没得选,她没了那种私自放出妖物的心理负担,取下屠龙剑,剑柄在冰面上狠狠地砸了三下,确认它已经软得像是没冻结实的冰棍了。
嗐,真对不起她的“恩人”,只能说,让它化成水也是获得自由、离开这里的一种方式。
她拔出剑来,深吸一口气,手腕一翻,剑刃在冰面上拉出一道裂缝,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过高的体温让冰块冒出的蒸汽,紧随其后的,是脚下地板再次传来的震感。
她喊:“这里要塌了!”
妖怪:“嗷!”
“别嗷了!这地是不是就是被你嗷塌的!”
“嗷!”
好奇怪,她好像听懂了这声“嗷”,大概是在说:“你的声音比我响多了!”
地面塌陷的瞬间,陆饮溪失重下坠,一坨重物狠狠地砸中了她的胸口,几乎把她砸得背过气去。这重物不大,只是有点胖,四条腿,浑身是毛,体温偏高,四只爪子紧紧地扒在她身上,想推都推不开。
这次下坠的感觉像是在瀑布里挣扎,冰山融化成的水全跟着一起稀里哗啦地往下落。
没完全融化的冰块砸在身上,塌陷掉落的碎石砸在身上,从高处落下的势能极大的水还是砸在身上,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危险。
陆饮溪耳朵嗡嗡响,什么也听不见,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
她抱紧那只妖怪,尽可能地保护住它,它太小了,让人没办法狠心放它独自面对这生死存亡的瞬间。
——一切似乎突然安静下来。
一瞬间被延长至无限,这无限中仿佛包含着一切。
陆饮溪困惑地睁开眼,仿佛看见混乱的记忆宇宙。所有她见过的、没见过的人脸拼凑在一起,组成一副庞大、怪异的面孔,她和它那双猩红的眼睛对视,似乎凭此看见了世界的始终。
“这也是魔族的仪式感。”她想。
她伸手去触碰那些记忆,像在触碰遥远的过去。
被触碰到的一瞬间,那张脸变得极度扭曲,一把长剑刺穿了她的胸膛。
她认得剑柄,是屠龙剑。
执剑者,温砚初。
或者说是三长老,当时还不是长老的三长老,脸上带着宛如悲悯的哀伤,是在为她的死而难过吗?还是在为因她而死的世人难过?为什么世人会因她而死?
她的思绪比方才更加混沌,恍惚中她感到自己正在变得支离破碎,化为宇宙中漂浮的垃圾……不,怎么能是垃圾呢?任何事物都有其作用,就像游戏里随手捡的破烂可能会在未来成为任务道具一样,不能单被“垃圾”一词否定了价值。如果按照这个意义,“垃圾”真的可以用来骂人吗?世界上真的存在侮辱性词汇吗?
陆饮溪在“死亡”的时刻陷入了无尽的迷思。
她仍在下坠,这次的死亡不是自找的,似乎是从曾经逝去的记忆中蹦出来复现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复现直升机的坠毁,可能是因为直升机不归这个世界管,也有可能是“魔族复活点”为她专门现场编排出来的一场戏。
无论如何,事情发展到现在,长老们的禁制多半已经失效。
后背撞上岩石,巨大的撞击感带给她的第一感觉竟是碰到实处的安心。
水势不减,稀里哗啦地从上层密室灌下来,重压让她简直站不起身,浑身被浇得湿透,耳朵里也全是水,本来这里就黑,什么都看不见,现在连听力都不好使了。
那小兽也是浑身湿透,在旁边一个劲儿甩毛,甩得噼里啪啦响。
她往旁边挪了挪,尽量挪到了没水的地方。
骨头应该没什么大事,只在肉里扎进了一块尖锐的石片,但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将手探至背后,野蛮地拔出那块石片,将它随手扔开,在地上掷出一声闷响。
小兽嗷嗷叫着缠在她腿边,寸步不离。
陆饮溪哑着嗓子招呼它:“快,快变,快变成能直接把我带出山洞的大妖怪。”
小兽继续嗷嗷叫,表示它做不到。
她问:“那我要你何用?”
小兽:“嗷!”
陆饮溪四处摸索了一番,墙上有火把,但是全被楼上灌下来的瀑布浇得透湿,怎么看都不能投入使用。
这里感觉也像是一条走廊,不知道通向哪里;往后是一扇门,门上有锁孔,或许钥匙就在附近,需要花时间找到某块敲起来声音不同的转,把它搬出来,里面就躺着金光闪闪的钥匙……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陆饮溪抬起脚,硬生生把门踹开,老旧的铜锁发出短促的哀嚎,木板门晃了晃,摔在地上,激起千层灰。
要是全世界的解谜游戏都能这么玩就好了。
小兽跟着陆饮溪走了两步,似乎不想继续走路,“嗷”过一声算打招呼,一个起跳就蹦到了她的后背上,立刻压弯了她的腰。
陆饮溪左手扶着墙,差点没趴下。
她没精力甩掉这只小兽,也确实不敢放任这只被冰封过的野兽真的自由散漫地四处溜达,还不如背着一起走。
但是,可能是她实在累了,竟觉得这小兽越变越重,也越变越大,每多走一步,膝盖都在发颤。
这确实是一只值得被封印的妖怪——不能带它离开这座山洞。
陆饮溪当即就要转身。
“哎!你去哪?”是个不认识的小姑娘在说话,听起来年龄很小,长满毛的嘴在啃陆饮溪的脑袋,毛茸茸的大爪子也在扒拉陆饮溪的头,不过没怎么用力,只是纯粹心急,“是我太重了吗?你怎么都走迷糊了?那边我们走过了!我们就是从那边走过来的……”
“饮溪!”
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陆饮溪起先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后背上的重担突然消失,她栽进熟悉的怀抱,闻到熟悉的香味,心里的重担便也跟着一起突然消失,骤然陷入不愿醒来的黑甜乡。
是温砚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