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峰上,不算大的小院里坚冰初融。大概是因为久违地点燃了炉火,即使风雪肆虐,屋檐上的积雪也依然在不断融化,一切都暖和、安逸。但是陆饮溪睡得很不踏实,她持续梦见自己在和郭付搏斗,接着下坠,搏斗,再下坠,直到有只乌漆嘛黑的四脚小兽一口咬住了郭付的腿。她没再搭理郭付,一把抱起小兽,转身就往走廊深处跑。
“放开我!放开我!坏人!你是坏人!”
这小兽骂骂咧咧的声音未免过于清晰,陆饮溪猛地从梦中惊醒,动作幅度太大,趴在她身上的重物遭到无妄之灾,被完全地掀了个个儿。
然而它没醒,这么大动静它都没醒,只是翻了个身,肚皮朝天地继续睡。
是头白虎,有着保护动物该有的模样。它很胖,即使应该是被冰封了许久,却依然拥有丰腴的身材,能够成为“虎头虎脑”的典型。它闭着眼睛,睡觉打呼,不愧是传说中的帝王引擎,这呼噜在黑夜里尤其嘹亮,听得陆饮溪脑仁儿疼。
家里哪儿来的老虎?她迷迷糊糊地想。
老虎睡得很沉,被吵醒的是温砚初。她这次受血咒影响严重,前两天刚看起来精神了些,现在就又回到了两人初见时那副半死不活的状态。
她哑着嗓子轻声问:“你醒了?还好吗?江月年说,你现在的身体的自愈能力很强,这些皮肉伤只要睡一觉就能康复。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没什么大事。你呢?江月年怎么说?有开药吗?”陆饮溪的右臂还有些活动不便,不过问题应该不大,而且起码还有左手活动如常。她用左手摸了摸温砚初的额头,有点烫,可能还在发烧。
“药已经喝过了,血咒复发嘛。”温砚初握住她的手,往被子里缩了一些。
陆饮溪回忆起在地下的种种,又不放心地活动活动右肩,她好奇的事情太多了,这只老虎,她自己,郭付,温砚初的血咒,青丘佚,屠龙剑……但是问题必须一个一个来,她得选一个切入点开始:“我的剑呢?没有丢吧?”
“没丢,给你捡回来了,你也没入魔……不过快了,可能就差一点点。”温砚初坐起来,看了看陆饮溪的眼睛,是已经恢复正常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没有血丝,也没有黑眼圈,一看就知道,这人刚才睡得很好很香很充足,现在精神饱满,一切都在向更好的方向前进。
她和江月年着实费了好大工夫,才在地下找到陆饮溪。
一共五层密室,陆饮溪和这头小老虎就砸穿了三层,对建筑结构造成了巨大破坏,整个地底弥漫着魔族的气息。要不是她们知道是陆饮溪,保不齐会把她当成哪个潜藏于此的魔君。
当时,这人正背着一个看模样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在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小姑娘是虎族幼崽,年龄尚小,化形化不完整,仿佛只是只有手有脚的老虎,在温砚初看来,就是动画片里的那种拟人老虎罢了。小老虎正焦虑得手足无措,见到她和江月年,简直像见到了亲人:“你们快来!她傻掉了!”
把陆饮溪运回家倒还省心,她没有挣扎,没有攻击性,眼睛一闭,睡得昏天黑地,没等江月年给她把脉,身上那些魔气就自动消散了,也让两人松了口气。
万一陆饮溪这回入魔得比较彻底,那就真成了窝藏魔教修士,她们再没办法跟其他长老交代。
魔教之所以和修仙者不对付,除开他们无差别攻击一切修仙者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在修仙理念上有根本不同。之前提到,魔教讲究破茧成蝶、凤凰涅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突破态度,仙人则讲究“存天理、去人欲”,讲究如林青蘅所追求的不动心和不执着于不动心。
这两种理念的不同也造成了他们行为方式的区别。
譬如魔族以及追随他们的观念而产生的庞大魔教,就习惯于追求毁灭,既追求他者的毁灭,也追求我者的毁灭。他们的境界突破来源于毁灭后的重生,毁灭在他们的认知观念中便不是禁忌,甚至不需要为亡者哀悼。不执着于毁灭的魔修,就不可能有所成就,尤其如果这位魔修还是个魔族,她的力量就会不断自然削弱以近于无。
陆饮溪的情况看起来便是这些另类之一。她对毁灭兴趣缺缺,大概是吵架时连枕头都不舍得摔的那类人。但是她似乎又很特殊,只要身陷险境,就能轻易入魔,而且能力之强,不输于温砚初所见过的任何一位魔君。然而,一旦脱离高压环境,她那临时被激发出来的能力就会迅速消失,不留任何痕迹。
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对魔族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对于想留在藐姑射的陆饮溪来说,这样的动态力量未必不好。
顺带一提,修仙者这几年到底在追求什么,其实众说纷纭,没有魔教那么清晰。毕竟“不动心”不是容易的事情,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活过的这几百年始终保持着“不动心”。
因此,有的人执着于屠魔,立誓要灭尽人间一切恶,这类人被斥责为“伪魔教”——执着于毁灭魔族也是一种毁灭,毁灭就是魔教所追求的真谛。为了除魔卫道,却反而让自己的“道”和魔教走向一致,于是屡遭抨击,是以在过去并没有成为修仙者的主流。然而,在仙魔对立愈发尖锐的当下,伪魔教倒是迎来了转机,拥有了更加庞大的追随者。很少有人再用“伪魔教”称呼他们,而是代之以“屠魔者”。
有的人对不动心过分执着,虽然他们在修为上确实常常达到较为瞩目的高度,但是这类人往往因为过分忽视民间疾苦,不分青红皂白地断言“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而不被修仙者认可,被戏称为“石墩子”。
更多的人其实没有什么一以贯之的精神信念,只是比普通凡人多活了几百年,到死时发现自己这一生还算充实,也就心满意足了——都那么充实了,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临别前,江月年特地叮嘱温砚初看好陆饮溪,说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目前看来是没这个万一了,陆饮溪现在和以前一样,非常平和。
温砚初忍不住问:“这次是怎么回事?我叮嘱过你吧?碰到上次那种情况,不能随便自尽。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可没有自尽!”陆饮溪一想起这次碰见的魔幻场面,就一个头两个大,太阳穴突突地跳,疼得厉害,她忍不住双臂一伸,就要讨一个结实的拥抱,来确认这个温砚初不会拿屠龙剑把自己捅个对穿。
温砚初没推开她,拍拍她的背,调侃起来:“没有就没有,怎么还撒娇呢?”
陆饮溪嘀咕道:“这次我是没有自尽,但是似乎看见了幻觉……我看见你要杀我,就拿屠龙剑杀的我,然后我就死了。”
温砚初哭笑不得:“那你要不离我远点?省得被我杀掉不是?”
“我不要。”陆饮溪抱着她不放,下巴搁在温砚初肩上,像只耍赖的大狗。
温砚初只得抱住她,哄小孩似的继续拍拍她的背:“所以你是说,幻觉把你杀死了?这样也能算死而后生吗?魔族的死亡界定那么宽松吗?”
陆饮溪解释不了这个问题,她选择傻笑。
“你们在干什么?”是小姑娘的声音,在床尾突然响起。
温砚初一把推开陆饮溪,轻轻地呼了口气:“你也醒了?”
“嗯!我也醒了!”刚刚还睡得四仰八叉的小老虎迷迷糊糊地爬到她俩中间,墩墩地躺下,像一只巨大的烤面包,问,“你们在抱抱吗?我也要!我也要抱抱!”
陆饮溪一脸惊恐:“还会说话?不是,这谁啊?”
“你什么意思!我当然会说话!”小老虎吼她。
温砚初把小老虎抱起来,轻轻挠着她的下巴:“你带回来的,能不知道她会说话?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正背着她四处乱转——虎族幼崽,看样子还没有成年,按她的说法,是被不知名人士封印在了我们秋水峰的密室里,至于那个人是谁、为什么封印她、到底是什么封印的……以及她从哪里来,怎么来的,她妈妈是谁,都一问三不知。”
小老虎大概是很享受挠下巴的服务,边呼噜边哼哼唧唧地回答:“我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我是从树林里来的,我家里有好多好多树。”
陆饮溪盯着小老虎看了半天,后知后觉地点点头,兴趣突然消失:“啊,是你啊。”
“什么叫‘啊,是你啊’?能不能多给点反应?我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第一老虎王!”小老虎看起来骄傲得不行,一尾巴抽在陆饮溪胳膊上,还挺疼。
陆饮溪配合地问:“那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第一老虎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老虎王不需要名字!你叫我老虎王就可以了!”小老虎回答。
还是温砚初给出了更靠谱的答复:“虎族通常不会给幼崽取名,都是让他们在成年时自己想个称呼。我想她应该还没有正式的名字。不过,明天我们得带她去叶连山那里上户口……我是说,办理居住证明,到时候得给她想个临时称呼,总不能叫‘老虎王’吧?”
小老虎对此还不太服气:“老虎王怎么了?不好么?”
“老虎王在秋水峰是个敷衍的称呼,体现不出我们对你的重视。”陆饮溪随口一哄,便顺好了小老虎的毛,“还是叫胖面包吧。”
小老虎疑惑地问:“胖面包是什么?这个名字可以体现我身份的高贵吗?”
“不可以,不要听她忽悠。”温砚初挽救了一场取名相关的悲剧。
按温砚初的说法,她倾向于让小老虎的户口挂在杂役居,毕竟藐姑射不存在方便挂在秋水峰的身份。秋水峰本身算不得宝相庄严,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它因仙尊的存在而被称为神山。如果仙尊天天住在杂役居,那杂役居就能拥有和秋水峰等同的威信。
相比于让来路不明的妖族,带个杂役上山实在是方便得很,至于这个杂役是人是妖还是仙,反正只是个杂役,所以一切都好商量。
陆饮溪问:“万一她自己想住在秋水峰呢?”
温砚初有些纠结:“所以我才只是倾向啊,她要真想挂在秋水峰……我能有什么办法?就要靠你说服她了。”
“反正不着急,可以等明天再说。对了,青丘佚那边呢?她没怎么你吧?”
“又让青丘佚跑了,这件事不提也罢。至于我,要是我出了大事,你觉得江月年会放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吗?”温砚初笑起来,“我都说了,现在只是血咒处于那什么……发作期。”
陆饮溪安抚似的勾了勾唇角,却打心里笑不出来:“你先睡吧,睡吧,也很晚了,多睡会儿,明天还要去齐物峰呢。”
温砚初没有逞强,只是问:“你呢?你不睡吗?”
“我睡了很久,现在还算清醒,去找点东西吃。你要不要?我煮好了叫你。”
“我就不用了,你吃吧。”温砚初把声音埋进被窝。
陆饮溪在厨房逛了一圈,煮了一碗粥,端着碗坐在门槛上,望着外头的风雪。秋水峰没有哪天不下雪,其他几座峰的气候都没它这么极端。
尽管能感觉到风雪的温度是极低的,她本人体表的温度却依然正常,不觉得冷,当时在密室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这确实不是人类该有的身体,仿佛是比恒温动物还恒温的保温动物,不仅保温,还抗揍耐摔。
即便如此,她和修仙者单挑时依然颇为勉强。
如果当时再和郭付打下去,谁输谁赢,实在很难确定。郭付有太多的后手,而她只有最后的那把短刃。
“嗷。”小老虎的破锣嗓子突然响起。
陆饮溪怕她吵到温砚初睡觉,忙走回房间,就看见小老虎钻进被窝,霸占了她的位置。
她坐在床边,捏了捏老虎耳朵,又摸了摸老虎头,握了握老虎爪子,再拍了拍老虎屁股,最后捋了一把老虎尾巴,小东西睡得死沉死沉,真的一点儿反应都不肯给。
所以刚才那嗓子是梦话吗?
好吵闹的梦话。
陆饮溪把她往里挪了挪,倔强地讨回了些床位。
说到底,这还是一只老虎。和胖一点的家猫差不多大小的老虎,连睡姿都是一样的霸道,一定要横在床上,硬生生把陆饮溪的生存空间挤占得丝毫不剩。
“这样下去不行,”陆饮溪想,“每天都睡在床边边,那是肯定休息不好了。得想想办法。有什么大猫会很喜欢的小窝吗?纸壳箱?猫喜欢纸壳箱,老虎呢?算了,给她盖个狗窝吧,等哪天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