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陆饮溪都罕见得很沉默。温砚初也没找到机会和她提及医院里的事情，只能陪她一起沉默，看着她在屋里转来转去。

她的行李真的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没打算拿出来，除开塞进柜子里的几件衣服，放在门口的两双鞋，剩下的还是照旧装进木箱里，再把木箱塞在床底下。但即使收拾好了一切，她依然在四处游荡。

她不是真的想游荡，只是在思考自己为什么竟然是一个魔族，以及她作为魔族出现，是真正意义上的全新变量，还是和原书剧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个问题当然不是在屋子里晃悠一整晚就能想通的，也不是心里知道“不着急不去想”就能真的做到浑然不在乎的。

陆饮溪晃悠到头有点儿晕的时候，温砚初适时地喊住了她：“你还没辟谷吧？晚上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了，不饿。”陆饮溪真的不饿，还觉得撑，撑得想哕，多半是焦虑的。

“那帮我把棋墩子搬来吧，就摆在卧室里吧，以后想下棋也更方便。”温砚初说。

她不是不能自己去搬，也不是现在就想下棋，只是想给陆饮溪找点事做。

陆饮溪浑浑噩噩地把棋墩子搬来，上边儿的棋子既没掉也没挪窝儿，她却一点儿都骄傲不起来：“我好像真的不是普通人类，你看我这搬运技术——你看，你看，一粒棋子都没掉。”

温砚初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不是挺好的吗？多方便啊。你是个更优秀的杂役了。”

“你就别安慰我了。”陆饮溪重重地叹了口气，摘下束腕，搁在床脚的板凳上，“也不是说歧视魔族，但是我总觉得自己过去那么多年都在浪费时间。如果能早点发现身份，早点采取行动，说不准现在剧情能推到哪儿呢。”

“先别急着下结论，万一你不是魔族呢？我和赵昇也只是在推测。而且要是你早点采取行动，一不留神，剧情偏得不受控制，未必就是好事。”温砚初说，“明天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就去至乐峰找赵昇，再详细聊聊你的问题。”

结果第二天，虽然没有别的麻烦找上门来，她们却还是没能去成至乐峰——

当晚，陆饮溪心里揣着事儿，实在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宿，到凌晨时又因为没吃晚饭，饿得受不了，爬起来觅食。

三长老辟谷多年，家里什么食物都没有囤，陆饮溪翻箱倒柜，颗粒无收，没办法，只好坐回床榻怀疑人生，耳听得温砚初呼吸越来越不对，赶紧掌灯，才发现她满脸通红，呼吸滚烫，显然是发烧了，还烧得不轻。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屋漏偏逢连夜雨”。

陆饮溪感觉自己也快发烧了，急得团团转。

她跑去烧水，喝了个半饱，走路都感觉胃里的水在摇晃。

她给温砚初额头上贴了一块浸过水的毛巾，提议物理降温，遭到拒绝。

温砚初意识模模糊糊的，说话却还算条理清晰：“这么冷的天物理降温，你还不如直接把我扒光了扔外边，保管什么温度都没了，人也没了，你就一个人住这儿吧。”

接下来，陆饮溪怕温砚初烧到抽搐或者惊厥，就不敢睡，枯坐到天明。

本想天亮了就去山木峰摇人看诊，结果温砚初烧退了。虽然还是蔫蔫的，但是貌似已经没什么看医生的需要。

于是困得眼皮子打架的陆饮溪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再睡一会儿，这一睡就睡到日薄西山，直到梦中闻到一阵饭香，让她硬生生饿醒。

“家里原来有米吗？昨儿大半夜的，给我饿得够呛。”陆饮溪吃得狼吞虎咽，她胃疼得厉害，但还是吃得停不下来。

温砚初托腮看着她：“本来是没有的，白天趁你睡着，我去大食堂拿了一点，另外带了些榨菜。我不擅长做饭啊，就熬了点粥，你将就着吃吧。慢一点，不是胃痛吗？”

陆饮溪咽下了一大口粥：“胃痛是胃痛，但也饿啊，饿得要昏过去了。唉，这粥真香啊，我还没吃过这么香的粥。你这哪里是不擅长？你这简直是米其林大厨！”

“还米其林大厨呢。这是给我戴高帽呢？就是一碗最普通的白粥，你这夸得奇不奇怪啊？”温砚初这么说着。

陆饮溪把碗放下，打了个很不体面的嗝：“你还别说，这还真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粥！”

“那是因为你饿了。”温砚初坚决不承认自己煮的粥的好吃。普通的白米，普通的水，以及她将就着煮熟的厨艺，没有任何好吃的可能。

如果没有榨菜，难以想象会是什么灾难。

但是陆饮溪已经幻视了她像小猫一样竖起的尾巴——如果真的是小猫的话——她绝对在骄傲。

“就是可惜了，本来要带你去至乐峰找赵昇的，这样早点把事情弄清楚，你心里也更踏实些。”温砚初迅速调整了心情，岔开了话题。

陆饮溪摇了摇头：“不着急，赵长老又不会跑，也不差这一天两天。话说你去大食堂，有听说那个管事师姐回来的消息吗？记得是叫杨三宗。之前谢连枝要被调去大食堂，就是因为她写信说想找人帮忙打下手。”

“没听说，大概还没回来吧。”温砚初摇摇头，“不过我今天在大食堂见到谢连枝了，小姑娘很担心你，一直在问我，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为了证明你没事，要请她来山上坐坐吗？”

陆饮溪苦着一张脸：“不了吧……要请就得把所有杂役都请上来。不然不是害她吗？让她继续执着于不可能实现的幻想……这种事情还是算了，算了算了，保持必要的社交距离。等哪天我回杂役居，顺带见她一面就好。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温砚初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调侃了一句：“还以为你会装傻，说她对你的感情没什么特别呢。”

“这倒也不必，我又不是傻子。”陆饮溪露出个说不上笑脸的笑脸，“不过能怎么办呢？我有个妹妹，我是说，你之前见过的，陆枕溪。虽然她已经上大学了，但是在我看来，她始终就是五六岁的小朋友。我对谢连枝也是一样，我还记得她第一天来杂役居的样子，瘦瘦小小的，牵着宋爷爷的衣角嚎啕大哭……她就像我妹妹一样。”

温砚初垂下眼睫：“有件事，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陆饮溪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但隐隐约约觉得和自己有关：“你说吧，我扛得住。”

温砚初轻轻地点了点头：“是这样……我是温氏集团的董事长，因为身体原因，已经很久没有完整地参与过任何项目，之前跟你接洽的一直是我的弟弟，温声，我们家和你们家的合作项目也多数是他在管。你的直升飞机失事当天，是要来找温声的，对吧？”

陆饮溪放下了筷子，以谈判的姿态盯着温砚初的眼睛：“嗯。”

温砚初也拿出些气场，和她对视：“你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温声因为胃穿孔紧急住院，所以我临时替代他来和你谈生意，但是你的电话打不通，负责人的电话也打不通，到傍晚时分，逃出生天的飞行员报了警，大家才猜测是你所乘坐的直升飞机出了事故。我们找到你的时候，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半。之后你待在我市第二人民医院，持续昏迷了十五天。医生说，你很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陆饮溪拧着眉毛，等她把话说完。

温砚初抿了一口茶，将茶杯轻轻磕在桌上：“这十五天内，我会时不时去看看你。你的爷爷奶奶和妹妹也暂时被安置在和我们家合作的酒店内，就算现在我不在现场，我的助理也会把一切处理妥当。枕溪是个很有魄力的小姑娘，她说要加入你的公司，帮你把公司担起来，我也向她做出了保证，温家会竭尽所能给她提供帮助。”

陆饮溪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温砚初跟着笑：“当然，现在我不在家，家里人会不会兑现承诺，这个不好说。在我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当天——我是说，如果没有时间差的话——我是在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在地下车库遭到了对家的袭击。大胆猜测吧，既然你没有死，那么我或许也没有死，说不定我们现在还是住在同一病区的邻居。”

陆饮溪点了点头，目光游向谈判桌外，整理刚刚听到的信息：“所以，我现在是个植物人。”

“也未必，说不定你只是普通的昏迷。”温砚初说。

“昏迷得太久了，不就没什么区别了吗？”陆饮溪靠向椅背，气场一卸，自然得仿佛方才的严肃氛围从来没有存在过，“哎呀，我的老妹儿啊，这段时间辛苦她了。她学校的课来得及吗？这么请假待在外面，老师不会找她算账吧？”

温砚初也跟着放松下来，安慰她：“枕溪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小孩，她肯定没问题。”

“我可不希望妹妹碰到什么需要她‘坚强’的磨难。”陆饮溪叹口气，摇了摇头，“我还是挺宠孩子的，好在枕溪没被教坏，自己野蛮生长，还算茁壮。”

温砚初勉强勾了勾唇角：“很担心家里吧？对不起，或许我应该等魔族的事情弄清楚再告诉你这些。”

“不不不，我要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安排了家里人。不管怎么说，之前实在是麻烦你了，我现在又在继续麻烦你，这实在是过意不去……对了，你刚才说，我昏迷了十五天？”陆饮溪转着一根干净筷子，转得飞快，转得温砚初眼花缭乱，都怀疑这是陆饮溪要催眠她。

好在不至于，陆饮溪看着就没有这本事。

温砚初说：“对，十五天。你来这里多久了？”

“十五年。”陆饮溪回答，“按这个算法，在这里待上一年，在家里就过去一天。是这样吧？那我如果想在妹妹大学毕业之前醒来，那就是两年，二乘以三百六就是七百二，我大概还能在这里浪费七百二十年……好久。”

温砚初表示反对：“不久，很快的，我估计三长老已经有五百多岁了。”

陆饮溪挠了挠头：“但是我们也不知道可以怎么回去啊，你有什么头绪吗？”

“你看我像有吗？”温砚初反问。

这是条死胡同。

陆饮溪又叹了口气：“你着急吗？你着急回去吗？”

“说实话，我不着急。”温砚初说。

她回去也是闲人一个，先天性心脏病加大学期间一次感冒诱发的心肌炎，多灾多难的心脏不允许她承担太丰富的人生。

陆饮溪点了点头，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自嘲：“其实七百二十年，我也不是很急，如果真的能活到那个时候，说不定都不想回去了。七百二十年啊，虽然对家人来说只过了两年，但是这七百二十年是我实打实一分一秒过完的，别说七百年了，就算只过了七十年，估计什么妹妹啊爷爷奶奶啊，就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是还会想想枕溪，想想爷爷奶奶，但是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我还会像现在一样想他们吗？会像现在一样想回去和他们团聚吗？”

温砚初安静地听着，末了，她轻声说：“下雪了。”

这场大雪来势汹汹，院子被隔在雪幕之外，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天地间一片茫茫，仿佛只剩下她们两人。

陆饮溪站起身，走过去关上了门，也关上了这个话题：“我竟然都不觉得冷。”

“这个天气不觉得冷，你不会也发烧了吧？”温砚初这才意识到，陆饮溪现在穿的还是常服，而不是棉服；也就是说，穿得比她这个长老还要少，而且竟然不觉得冷。

陆饮溪挥了挥胳膊，觉得自己力气挺大，不像是发烧的样子：“我应该没有发烧，但是和那天‘进化’以后的感觉差不多，还挺暖和的。变成魔族以后确实蛮适合秋水峰的温度，不会就是为了让我搬过来才变的吧？”

“还进化呢？你要进化成什么？魔君吗？”温砚初摸摸她的额头，感觉还行；她又摸摸自己的额头，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说起来，我好像有点发烧。”

陆饮溪：……

“你要不就在被窝里待着吧，别出来了。”陆饮溪把被子扯到她身上，盖到一半又问，“是不是不能闷着？你不会是穿太多才发烧的吧？”

“可能是我在秋水峰水土不服。”温砚初自己抢到了被子，抱着不放，“要不等你魔族的身份解决了，我们回杂役居去住吧？”

陆饮溪说：“我倒是没意见，但是三长老住杂役居真的可以吗？魔教圣女安东尼娜隐姓埋名住在我那里还差不多。”

温砚初叹了口气：“算了，还是住这儿吧。”

“和血咒有关吗？”陆饮溪问。

“可能吧？血咒可能会削弱我的免疫力。”温砚初有点颓丧，闭上了眼睛。

温砚初睡着以后，陆饮溪走出卧室，活动活动筋骨，搬出了温砚初给她的那把剑，她之前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倚天”。

不过温砚初吐槽说，“倚天”是抄袭，所以陆饮溪只能给它换了个名字，叫“屠龙”。

屠龙剑在雪中翻飞。

陆饮溪不甘心像上次那样，被人推上变成魔族的不归路，而她甚至压根儿不知道推她的人是谁。未来这样的危险状况会越来越多，她不能每次都靠几位长老帮忙压制魔气，更不能劳烦自顾不暇的温砚初。

接下去能做的，只能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找到一条能够在修仙界立足的出路。

七八十年以后的事就等七八十年以后再说，既然她现在还是会想回家，就要想办法朝这个方向努力。

她也确实需要尽量活得更久一些。不然到时候她七老八十撒手人寰，把温砚初一个人留在修仙世界，岂不是很不讲江湖道义？

但是不能着急。要慢慢来。

长剑发出铮鸣，漫天的鹅毛大雪仿佛被撕开一道裂隙。

陆饮溪收剑回鞘，怔怔地盯着积雪逐渐融化的地面，和开始滴水的屋檐，属于魔族的猩红双眸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比起长寿，她现在可能更需要学习如何控制奔涌泛滥的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