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小心小心——啊啊啊啊——”

陆饮溪一跤摔在砖石地板上，坚硬的脑壳把石砖磕破了一个角。她坐起来摸了摸头，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确实有些异于寻常。

四周都是齐物峰的弟子，是注视着她们的眼睛，温砚初即使头晕脑胀浑身疼痛，却还是长身而立挺拔如松。她牵着陆饮溪的手腕，把看不见路的杂役带进议事堂。

除了余观鹤，议事堂里已经坐下的是四位去开启守山大阵的长老：应帝峰四长老陈思朝，山木峰五长老江月年，则阳峰七长老白莫舒，至乐峰九长老赵昇[1]。

现在雷云已散，那三位被派去寻找高人的长老应该也随后就到。

陆饮溪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现在两眼一抹黑，温砚初把她往哪儿带，她就往哪儿走。最后，她被安排站在一个位置不动，就原地坐下了，其坐下的速度之快，温砚初想拎她都来不及。

“就让她坐着吧。”余观鹤发话道，“我估计她也累得够呛。”

温砚初在椅子上就座，向四位长老点头致意。随后，她忍不住将目光落在赵昇眼睛上系着的纱布上。

看上去是一条很好的纱布。

为什么人家眼睛上系纱布这么好看，陆饮溪眼睛上系纱布就显得那么憨呢？

她不理解。

至乐峰九长老赵昇，在百年前仙魔大战时伤了眼睛，从此目不能视。但是这不妨碍她成为艺术领域的六边形战士。她平素善鼓琴，善声乐，目盲前也善书画，是个艺术细胞活跃的青年修仙者。

赵昇虽然目不能视，但依然轻松地察觉到了温砚初的注视。她轻笑一声，再次向温砚初点了点头。

温砚初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偏开视线，揉了揉耳朵。

“师姐！你看赵师妹干什么？看我！看我！”江月年见缝插针的聒噪让这点不好意思变成了实打实的尴尬，温砚初不得不把她凑得太近的脸推向另一边，正对上火急火燎从议事堂外走进来的三位长老：胠箧峰二长老齐讼，逍遥峰六长老叶连山，知北峰八长老王籍。

叶连山一进门就说明了自己的发现：“掌门，我们三人跑遍了藐姑射，都没发现到底是谁在渡劫。循着雷劫的方向找去，后山又只留下了一个大坑，那罪魁祸首竟然从我们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这简直不可思议！”

“罪魁祸首”陆饮溪朝他的方向转过头，什么也看不见，又无趣地把脸转回来，朝着正前方。

正前方是赵昇的位置，不过她缺少和长老们见面的机会，即使眼睛能看见，这些长老她也不能一下子认全。但是现在她总觉得面对赵昇的方向会比较安全，加上在她背后的温砚初，约等于双重保险。

余观鹤点点头，示意他们入座，长袖一挥，严丝合缝地关拢了议事堂的大门：“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因为我和三长老已经把‘罪魁祸首’缉拿归案——三长老，让在座的各位看看陆饮溪的眼睛。”

陆饮溪的眼睛和方才别无二致，黑红黑红的，诡异而危险，滔天的魔气从她身上溢出，方才还浑然无害的小杂役，瞬间成了貌似足以对所有人产生威胁的大魔君。

长老们纷纷站起身，情绪最激动的叶连山更是立刻进入了紧急状态，他手腕一翻，长剑出鞘，二话不说就要除魔卫道。

余观鹤及时制止了他：“师弟且慢，如果我打定主意要杀她，又何须把她带来这里？”

“掌门难道要包庇魔族？”叶连山脸色阴沉，胸口起伏，看起来气得不轻。

陆饮溪能想象到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有些担心这暴脾气白胡子老头儿的心脑血管。

“因为她又确实不是魔族。陆饮溪来藐姑射已经有十五年，频繁出入山木峰治伤，和应帝峰四长老、藏书阁主都颇有交情，叶长老你不也经常和她接触吗？你再仔细看看她是谁。如果她一开始就是魔族，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你说呢，四长老？”余观鹤一反之前在后山把温砚初和林青蘅驳得几乎要无话可说的态度，让温砚初稍稍松了口气。

陈思朝和陆饮溪对这个总喜欢扒在窗口蹭课的小杂役印象深刻，如果陆饮溪真的是魔族，他不可能察觉不出：“这陆饮溪确实常来我们应帝峰，我和她打过许多次照面，如果她真的以前就是魔族，那我大概是真的老了，没用了，要隐居退休了。不过……听掌门的意思，陆饮溪今天突然变成了魔族？世界上真有这等奇事？”

“世界上哪有这等奇事！你就是该隐居养老了！”叶连山吹胡子瞪眼，“我就说，她的小说里为什么美化安东尼娜！原来因为她本人就是魔族！”

温砚初心想，可真别再提“安东尼娜”这四个字儿了。

不过叶连山看得那么仔细，如果《蔽日》断更，他应该也会很难过吧。

陈思朝乐呵呵地摆摆手，笑道：“叶师弟此言差矣。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又如何能断言世界上确实没有此事？如果你不能证明‘确实没有’，那又凭什么不让我认为‘可能有’呢？而且真要说起来，杂役居离叶师弟你的逍遥峰最近，如果连你都没发现杂役居里有个魔族，我又如何可能呢？”

“你……巧言令色！油嘴滑舌！”

“这是经验论的必然结果，没办法用经验的方法进行反驳，我们必须跳出经验思维的框架才能发现他这句话的问题。不过我倾向于认为他没有问题。”陆饮溪小小声地对温砚初说。

温砚初眉毛一挑。

虽然这里的人说话都很现代，但是陆饮溪刚刚这句话未免有点过分，西化得极其彻底。这个世界观框架底下真的能自然诞生“经验论”这三个字吗？

可惜现在不是说悄悄话的好时机，温砚初只是摸了摸陆饮溪的头发，一摸下去发现手感不错，便搭在上面没有移开。

场上叶连山和陈思朝的争执被知北峰长老王籍适时打断。

他是卜算的高手，据说能推知过去一千年和未来一千年，但他觉得卜算未来意义不大，会让他失去很多生活的乐趣，所以已经很久没有认真起过卦了。

他笑道：“二位师兄，二位师兄，此间不是论道的好地方、好时机。依我之见，这孩子虽然浑身魔气四溢，但确实全无修为，再普通不过了。我们几位辛苦一下，帮她压制住，也就算了，日后让她住在哪位长老的看管之下，随时监测有无异动，便和寻常人没有差别。”

“我看，是你的卦也算不准了！你也退休吧！你们全退休吧！”叶连山气得转过身，背对着大家，自我面壁。

胠箧峰二长老齐讼接上了叶连山的班：“诸位听我一言，无论陆饮溪的魔气能不能被压制，被压制住魔气的魔族难道就不是魔族了吗？再过不多久便是门派大比，到时候，五湖四海的仙门都会派出精锐弟子前来藐姑射。一旦陆饮溪身份暴露，那我们藐姑射的罪名便是‘私藏魔族’，如此重罪，诸位当真知晓其中利害？藐姑射又该如何自处？难道要我们从此背上‘通敌’的罪名，被永远钉上耻辱柱吗！”

陈思朝哼了一声，似乎和齐讼很不对付：“齐师兄，那我且问你，魔族之所以是魔族，难道单纯是因为他们的种族与人类有异吗？照此说法，那是不是兔子、老虎、老鹰，这些与人类种族有异的生物，我们全要除之而后快？我们要除魔卫道，卫的是什么道？难道是人类一家独大，铲除异己，主宰天地的‘霸道’？我们今天在这个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所谓‘魔族’毫无反抗、也无力反抗的情况下，置她于死地，难道我们就可以光明磊落、独善其身了？如果其他道友也和你一般想法，那我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中原仙界，我们藐姑射还是从此……”

“陈长老，慎言。”余观鹤打断了陈思朝的危险发言，目光一扫，“其他几位，有何见解？白长老？”

则阳峰长老白莫舒，以炼器技术古往今来第一人而闻名遐迩，他简直就是财大气粗的典范，盖房子修山路，把一座山整得那叫一个现代化。但是现代化有现代化的弊端，容易被魔教钻空子。

之前发现的魔教修士就是在则阳峰藏匿的。

白莫舒缓缓地转着玉扳指，说的话似乎和在聊的事情风马牛不相及：“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说一声便是。”

陆饮溪不解其意，她总觉得这应该在告别的时候用来客气客气的场面话。

余观鹤倒是习以为常，以至满不在乎：“好的。江月年？”

江月年第一反应并不是发言：“你为什么不叫我‘江长老’？”

余观鹤跳过她：“了解了。赵师妹，你有什么话想说？”

江月年不依不饶：“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江师妹’！”

余观鹤不得不回来敷衍她：“现在事情非常严肃，江师妹。”

“可是我有正经话要说！”江月年叫起来。

余观鹤拗不过她，叹了口气：“那你说吧。”

江月年清了清嗓子：“几位师兄师姐，师妹师弟，这位杂役弟子陆饮溪，昨天还在我的山木峰接受治疗，我的一位亲传弟子沈欲安送她去的房间，另一位亲传弟子方知岁帮她做了全身检查。我并不认为目前有魔族能经受住在我们山木峰如此细致的检查而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也并不认为陆饮溪她一直以来都是个隐瞒身份的魔族修士。

“于是她为什么会在今天变成魔族呢？如果她作为一个普通人变成了魔族，那是不是说明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天，会有更多普通人遭此横祸，变成魔族？如今只有一个陆饮溪，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可以趁此时机，寻找出她变化的原因，以及帮她彻底恢复普通人身份的方法。否则，如果魔族利用这种转变方式创造出大量的普通人—魔族军团，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把所有‘魔族’全杀光吗？这合理吗？

“因此我认为，就应该把陆饮溪交给我们山木峰，我们会倾尽全力在最短的时间内研究出让她恢复正常的方法。”

余观鹤没有发表意见，只是点点头，再次看向赵昇：“赵师妹，你呢？”

赵昇早就已经重新坐下，仍是那副浅笑盈盈的模样：“我同意王师兄和江师姐的大部分说法，不过，若是论及把陆饮溪带回山木峰，我并不能苟同……”

“为什么呀！？”江月年原地起跳。

“师姐别急，我正要说呢。”赵昇声音不大，音色清甜，语速不快，说话时仿佛也有歌者的自觉，即使只是一两句毫无故事性的语言，也能像吟游诗人一样娓娓道来，

“即使现在我们基本一致认同陆饮溪是个并非魔族的受害者，但是其他人呢？普通弟子呢？那些应门派大比远道而来的中原道友呢？纵然我们能压制住陆饮溪体内的魔气，也难保没有那么一时半刻，这种压制会出现松动。山木峰人员往来频繁，流动量大，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员是伤患，容易受到邪气侵袭，放任陆饮溪在其间行走，有太多的不可控性。因此，我并不认为应当把陆饮溪送往山木峰，当然，除了三师姐的秋水峰以外，其他各峰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而变得并不合适。”

赵昇似乎朝温砚初看了一眼，如果她有视力的话，“我提议，我们暂且将陆饮溪体内的魔气封印，之后，可以劳烦温师姐在秋水峰照看陆饮溪。”

陆饮溪和温砚初一齐转向赵昇。原本她们还以为这条路得自己来提议，没想到赵昇直接帮了个大忙。

齐讼摇了摇头：“此事不妥。陆饮溪在门派内……交友广泛，如果贸然失踪，却给不出合适的理由——譬如她是魔族，被我们就地正法——那么或许会在弟子中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恐慌，甚至影响门派大比。”

赵昇笑道：“那就在压制住魔气之后，让她回归正常生活。”

“胡闹！”叶连山猛地一拍椅子扶手，“什么意思？你们这都是什么意思？一个个的，看不出她是个魔族吗？普通人变成的魔族，就不是魔族了吗？”

齐讼也顺着说：“就算她本质上不是魔族，只要别人认为她是魔族，那她就是魔族！我们藐姑射就要承担私藏魔族的重罪！”

江月年冷哼一声：“齐师兄真是爱说笑话。‘只要别人认为她是魔族，那她就是魔族’，这话说出来之前，你是不是没有动过脑子？照你这个说法，我们现在那么多人论证陆饮溪不是魔族，那她就应该不是魔族，难道不是吗？”

陈思朝也提出质疑：“小五所言极是。至于叶师弟的问题，刚才小五也已经说过了，如果魔教真的正在开发把普通人变成魔族的方法，那么未来我们要面对的就不只是现在这个看似魔气强大，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朋友了，而是一队又一队源源不断的从普通人改造而来的魔族军团……”

陆饮溪又小声地兴奋地对温砚初发表意见：“萨鲁曼！[2]”

温砚初差点儿没控制住表情：不是，您搁这儿看电影呢？就完全不假装一下自己是土生土长的藐姑射人了是吧？即使三长老听不懂“萨鲁曼”这个词，也别那么猖狂吧？

她轻轻拍了一下陆饮溪的头顶：“你能不能严肃点？现在在谈的都是关于你的问题。”

陆饮溪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

“……陆饮溪需要这个活下去的机会，我们也需要她的配合来帮助我们解决可能会面对的难题。叶师弟，齐师兄，你就不要再钻牛角尖了，现在七比二，只为了保陆饮溪一条命，即使你们二位有再多不满，放过一个无辜的‘魔族’，又有什么损失呢？”

陈思朝把话说完，叶连山气得又一次转过身，开始自我面壁。

余观鹤终于看向了温砚初：“师妹，现在只剩下你还没有发表意见了。”

此时大局已定，温砚初站起来：“合我们九人之力，封印陆饮溪体内的魔气，再由我带回秋水峰亲自看管——对此，我没有意见。”

“那么，现在就这么定了。”余观鹤步下高台，走到几人中间，“结阵吧，压制陆饮溪的魔气。”

作者有话要说：[1]这一章突然出现了很多人物，不用刻意去记，不影响阅读。

[2]萨鲁曼（Saruman），是英国作家托尔金的奇幻小说《魔戒》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