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风大,温砚初沿着结界边缘艰难前进。
魔君已经化开了坚冰,徒劳地捶打着结界,目眦欲裂。温砚初能看见她腥红的眼睛,像是没有眼白。这画面太具有冲击力,她默默地收回了目光,心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如果结界有不牢固的地方,首先会朝那儿冲过去的就是穆予槐,不是很需要等温砚初拖着痛不欲生的残躯追赶时间。巡视结界只是托词,是余观鹤见她不放心陆饮溪,而给她留下的台阶。
但她天生就不是心大的人,即使所有人都向她保证可以“高枕无忧”,她都会考虑到枕头太高导致落枕的可能性,更别提这仓促之下结成的禁制。
万一穆予槐真的逃出生天,那别说她和余观鹤了,恐怕不知所踪的陆饮溪和山下的九洨县百姓都要难逃一死。
四周已经黑如夜色,她踉跄着又往前摔了两步,结界以外,后山水潭的方向,突然迸发出强烈的魔族气息,带着不输于魔君的危险性在藐姑射后山横行霸道。
与此同时,不计其数的雷电狠狠砸向那魔族所在的方向,径直劈碎了守山大阵,其速度之快,根本无法辨明雷劫的道数。
虽然雷劫通常都是凶险的,但是这也太凶险了吧!?
温砚初心中一紧,手忙脚乱地踩上一节树枝,以此为剑腾空而去。不管那里是魔教要员还是高人渡劫,既然出现在藐姑射的地界,她就不能放任不管。
等她赶到时,雷劫已经过去,雷云虽然还没有彻底散开,但也没有进一步聚拢。
她站在雷劫砸出的深坑边缘。
这坑是真的大,直接把后山的瀑布和水潭全毁了——就是她刚穿越过来那天恢复意识时见到的水潭。树木全变成了焦炭,横七竖八地惨死在坑底。但是那魔族应该毫发无损,她的气息依然四处都在,就好像已经占领了藐姑射的后山。
冷不丁的,她听到一声体力不支的哼哼,接着有人以躲闪不及的速度向她靠近,从背后挂在了她身上。
温砚初认出了来者是谁,绷紧的脊背猛地松懈,反而还靠在了那人身上,深深地喘了几口气,有气无力地问:“你去哪了?”
陆饮溪说不上来,而且她还是看不清东西,看什么都像是蒙了层雾。她感觉浑身烧得厉害,温度很高,声音也是沙哑的:“不知道啊,我现在好像眼睛出了点问题。”
“我看看。”温砚初转过身,便看见了陆饮溪的眼睛——巩膜部分变得漆黑,瞳孔鲜红,和这双眼睛对视,就好像在凝视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地狱。
她忙不迭抬手遮住陆饮溪的眼睛,催促道:“你先把眼睛闭上。”
陆饮溪乖乖把眼睛闭上,问:“眼睛怎么了?我以为自己瞎了。”
“我直接带你回秋水峰,”温砚初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这话不是说给陆饮溪听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
然而陆饮溪听见了,还听得很清楚:“可是我在山木峰约了药没喝,一个疗程是七天……”
“先不管这些。”温砚初仍遮着她的眼睛,“你有感觉到什么其他的异常吗?”
虽然看陆饮溪这副样子,应该是除了眼睛看不清东西以外,什么都没感觉到。
温砚初不得不提醒她:“你现在这副样子走出去,所有人都会把你当成前来接应魔君的魔族修士。你先别出去,别让人看见你,我直接带你回秋水峰。”
“我?魔族修士?为什么呀?可是我一点修为都感受不到。”
“等你眼睛能看清东西了就知道了。”温砚初撕下自己半截袖子,“你蹲下来一点,我先把你的眼睛蒙上,别让人看见。”
陆饮溪扎了个马步。
温砚初欲言又止,想说自己没有那么矮,倒也不用蹲得那么低,但是事情紧急,没时间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她将布条在陆饮溪脑后系了个结,一抬头,就看见神情严肃的余观鹤和林青蘅正提剑朝这儿飞奔。
她下意识攥住陆饮溪的手腕,把她扯到身后。
余观鹤在她们面前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下,看不出情绪,只是举起长剑,问:“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包庇魔教妖人?”
“我投降!”没等温砚初开口,陆饮溪便举起双臂,看起来非常没有气节。
“你闭嘴!”温砚初喝止她。
余观鹤不为所动,只是眯了眯眼睛:“解释一下,师妹。”
“师姐,她不是魔教妖人,你看看她,她就是那名失踪的杂役弟子陆饮溪。她在藐姑射十五年,如果真的是魔族,我们不可能全无察觉,此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余观鹤目光如炬,语气严厉,“一个普通的杂役,突然变成了魔族,如果魔教真能制造这种误会,那如今的中原,已经遍地都是魔族修士,这场仗我们不战而败!你告诉我,她一个杂役,为什么突然跑来后山禁地?为什么突然从结界附近消失,怎么避开所有人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突然变成了魔族?那些雷劫是不是为她而至?你告诉我!”
温砚初无法回答,她看向陆饮溪。陆饮溪站在她身边,和平常一样散漫放松,看不出心中所想。
她只能拿胳膊肘戳了戳陆饮溪:“你可以说话了,我解释不明白。”
“额……其实吧,我也解释不明白。”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陆饮溪并不比温砚初了解得更多,“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眼睛看不见了。魔族的人都是瞎子吗?”
温砚初再次纠正她:“别胡说,你不是魔族。”
“你把她的眼睛给我看看。”余观鹤发了话。
这种时候跟余观鹤闹脾气没有好处,温砚初乖乖地解开了陆饮溪脸上的白色布条。
极具压迫感的魔气顷刻间四溢而出,林青蘅甚至支撑不住,不得不施法抵挡。
余观鹤睁开第三只眼,盯着陆饮溪看了良久,厉声喝问:“事到如今,你还说她不是魔族!”
“她就算是魔族,也是今天突然才变成了魔族。过去没有把凡人变成魔族的手段,不代表现在没有。”温砚初突然抓住了似乎能够说服余观鹤的关键,“如果他们真的能把人变成魔族,那我们就必须研究出把魔族变回人的对策。陆饮溪是最好的试验品。”
陆饮溪眨巴眨巴眼睛,诡异危险的魔族之眼甚至都沾染了她身上那种欠收拾的无辜。
温砚初又把她的眼睛遮了起来,继续为说服余观鹤而努力:“师姐你看,只要她把眼睛闭上,就能阻止魔气外泄伤人,虽然原因不明,但是这说明她不具有绝对的危险性。我会把她带回秋水峰,寻找抑制魔气、恢复本性的办法。”
“我也没有丧失本性吧?”陆饮溪小声问。
“你闭嘴。”温砚初没工夫应对陆饮溪的抖机灵,心中不禁对她的好心态深感佩服。
余观鹤静立半晌,重重地哼了一声:“照你的意思,不管碰到什么魔教修士,我们是不是都要把他们带回来,关起来,严加看管,以找到扭转他们错误观念的方法?藐姑射不是慈善机构,更不是改造魔修的教育基地。无论她是怎么变成了魔族,是早就潜伏在藐姑射还是刚刚遭遇了什么畸变,我都不在乎。师妹,你作为三长老,应该知道面对魔族时需要如何处理。”
“师姐……”
“师尊,弟子也觉得此事蹊跷。”林青蘅忍不住替陆饮溪捏了把汗,“弟子认识陆饮溪,她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为人处世,都与魔族大相径庭。就在昨日,师尊您还与弟子一起在山木峰见过她,有山木峰弟子给她做了体检。如果她果真是魔族,昨日就应该暴露身份。弟子不相信有魔族能经过山木峰的体检流程而不被发现。”
余观鹤依然没把剑放下,她在打量陆饮溪。
陆饮溪也在打量余观鹤,看掌门这把剑都举了大半天了,她替她胳膊酸。
余观鹤问:“陆饮溪,你可还有什么要替自己辩驳的?”
“额……我还没弄清状况,既不了解这个种族,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加入他们。毫无疑义,此时此刻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可以认为我是魔族一员,因此,如果今天掌门在这里杀了我,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陆饮溪坦坦荡荡,视自己的生命如草芥,“但是还请在我死后,掌门能帮我查明真相,还我一个清白。”
温砚初不想让她再自由发挥了,这人真的可能把自个儿发挥上路:“师姐,这只是一个无辜的魔族罢了。您还记得昔日在仙魔战场,您放走的那个魔族吗?如果当日您能放她一马,现如今为什么不能……”
“一码归一码。她……受制于魔教,所做恶事皆非出自本心,我当然可以给她一个改过的机会。”
“那陆饮溪呢?陆饮溪这么多年来,可有做过一件恶事?难道被迫做过恶事的人可以有一个改过的机会;清清白白活了一辈子的人,反而因为没有作恶,就失去了所谓‘过而能改’的资格,必须被斩立决吗?”
余观鹤依然不把剑放下,说:“你们想保住陆饮溪的命,我可以理解。但是门派大比在即,藐姑射坚决不能德行有失。如果到时候陆饮溪在众道友面前暴露身份,我该如何自处?你们该如何自处?藐姑射又该如何自处?届时他们要将她处置正法,我,你们,藐姑射,也就会成为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师妹,今天我可以放过一个无辜的魔族,可以允许你把她带回秋水峰好生安置,但是一旦她被人发现,这个后果绝不是你我二人可以承担。只为了一个杂役,搭上整个藐姑射的前途命运,这种事情,区区你我两条命,如何担待得起?”
“师姐,现在闭上眼睛的陆饮溪就站在你面前,她可有一丝一毫魔族的气息?你是否能看出她是个魔族?”温砚初把陆饮溪往前推了半步,陆饮溪往前一摔,“哎哟”叫了一声,她只能无奈地又把人拉回来,“只要她能控制住魔气,就还是一个普通人。藐姑射确实不能包庇魔族,但是如果这个魔族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呢?我们就要否认她作为人的一面,而一概视为魔族吗?您当真要做出如此武断的结论吗?”
“如果事情败露,届时所有的罪责将由我一人承担。”陆饮溪接上话头,言辞恳切。
“我作为看护人,也愿意同她一起承担。”温砚初说。
“弟子……”林青蘅试图加入背锅大队,直到被余观鹤瞪了一眼。
余观鹤的第三只眼缓缓地合上,她放下长剑,望着温砚初,叹息似的说:“我说过了,这不是一两条命就能承担的问题。师妹,就算这个杂役确实救过你,但是为了区区一个杂役,真的值得做到这种地步吗?”
“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得的?师姐放心,藐姑射于我而言是无上至宝,我不会放任自己的行为给门派带来灾难。但是现在,如果我们真的断然将陆饮溪当做魔族处置,忽略了她其实也是个普通人的事实,那么,这就是滥杀无辜。掌门真人滥杀蒙受魔族算计的普通人,对藐姑射而言,难道就不是灾难吗?而且,师姐你大可以放心,我会对陆饮溪严加看管,不会放她四处乱跑,离开我的视线。”温砚初说到这里,扯了一下陆饮溪的袖子。
陆饮溪跟着打保证:“掌门放心,我就待在三长老眼皮子底下,哪儿也不去。”
余观鹤权衡再三,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凝重:“师妹,你知道,你我二人既然承担不起这件事的后果,那就肯定也说了不算。如今守山大阵有损,其他几位长老定然在齐物峰议事堂等着我们共同商议修复事宜。就把陆饮溪一同带去吧,由我们九人一起决定她的生死。青蘅,我们走。”
语毕,她腾空而起,扶摇而去。
温砚初觉得自己应该也是可以踏风而行的,可惜现在还没熟练掌握这项方便的技能。
林青蘅落后余观鹤一些,看了看陆饮溪,问:“陆师妹,你感觉如何?”
“多谢师姐关心。除了看不清东西,其他一切都好。”陆饮溪确实没感到特别异常的地方。
林青蘅似乎想再多说两句,却又实在词库匮乏、无话可说。
最后,她朝温砚初拱了拱手,御剑而去。
后山终于又只剩下了温砚初和陆饮溪两人。
陆饮溪在找方向,原地转了个圈,被温砚初按住了肩,并听见对方的温馨提醒:“我现在也要御风而行,你自己小心。”
察觉到危险的新晋魔族打了个哆嗦:“不是,三长老,您这浑身是伤的,咱别御风了吧?咱御个剑就得了?”
“你抱紧我。”温砚初不给陆饮溪继续动摇她的决心的机会,气沉丹田,随即身子一轻,朝着齐物峰的方向腾云驾雾乘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