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翌日,天尚且未亮,一切朦胧,洞内只氤氲着一点微光。
昨夜一眠极为踏实,如鸢许久都没睡过这样好的好觉,迷蒙中睁开眼,不觉间竟笑了笑,只是恍惚之中,枕边似还有一人影。
这是......?
纵还未看清面容,如鸢已经两靥倏忽泛红,似炸了毛一样从榻上一头坐起,枕边这一道身形离得如此之近,不必细想也知是谁。
“公,公子?”
“你,你,我......”
昆玦被她一喝,方才缓缓睁眼。
昏暗里,如鸢瞧不见自己两靥绯红如艳丽榴花,但却觉察到自己脸颊似有些烫,不知自己昨夜怎又睡了他的卧榻,且这尊神仙还守在她身边,便捏了捏脸,好确信不是在做梦。
见状,昆玦且一言不发,依旧沉着清冷似山间雾,只斜睨着她惊慌模样,抬手一挥。
烛台齐照,整个洞府瞬间明亮。
“没人把你怎么样。”
他悠悠道了一句,烛火一亮,正瞧见如鸢靥态红晕,“你占了我的地方,反应倒比我还大,好像占便宜的是我一样。”
如鸢闻言脸更红了,听出他语气里的讥诮,“我......对哦,我昨夜怎会宿在了公子你的榻上?”
昆玦凝眸深看她一眼,面色里流露出几分狐疑,“怎么?昨晚的事都不记得了?”
“昨晚的事?”
微微一愣,如鸢立马于脑海中飞快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何事,然也不知为何,想了半天却是一片空白,似深深吃醉酒一般愣是什么也不记得了,“昨晚,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我没印象啊,到底怎么了?”
瞧着他既如此问了,想来昨晚的确发生了点什么事,可奈何她始终不记得,但心跳却莫名地快了些。
她也很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昆玦却道:“你昨晚到底吃了什么?”
忽此一问,如鸢又是一愣,明明是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又跟她吃了什么扯上了关系?虽是不明所以,但少有地见他神情极为肃敛,她仔细忆了片刻便道:“我昨晚......我昨晚吃的是烤野菌,昨日下午我在山顶练了一下午的剑,正好回来的路上在树下采了一堆蕈菌,回来后瞧着你不在,想你每回都看不上这样的东西,我就自己在小厨房烤了吃了。”
如鸢一五一十地答了,昆玦听着倒着实与自己昨日所见对得上,便又道:“那蕈菌什么模样?”
“就是上回我采过一次还带回来给你看的那种,白里泛青,圆圆的矮矮的,青白青白的野菌。”
也不知他问这么仔细做什么,然而如鸢话音方落,便闻他细细拉长的狐疑一声:“白里泛青?”
“是啊,就是上回那种青白青白的,只是昨日采的个头要大些,怎么了?”
“上回你带回来的是青中泛白,不是白里泛青,下次吃之前你能不能好好分辨分辨!”
话已至此,昆玦心下已然明了,信手拾起他原本放在枕边的一册书便敲在她头上。
微微脆响,如鸢立时吃痛地揉着额头,蹙着眉只委屈巴巴道:“那青中泛白白里泛青不都一样吗?看起来都是青白青白的颜色,样子也是一样,到底怎么了就要敲我脑袋?”说罢还不服气地瘪了瘪嘴。
“怎么?命捡回来了,发生的事便全都忘了?”
如鸢终于愣住,“命?”
“难道......昨日的野菌有什么不对?”
便见昆玦给了她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只是又一瞬,他之神色忽又如轻云蔽月一般,变得有些飘忽不定,虽凝眸瞧着如鸢,但目光深处神思神藏,惟听不出情绪地道了一句:“昨夜你做了什么......都全然不记得了吗?”
“昨夜我......”
如鸢实在语塞,拼命去想却始终想不起来,眼前人这不是在为难她吗,一瞬有些急了,“我当真记不起来了,本是我问你的,怎么公子你老是反问我,哎呀你快说吧,可急死我了!我到底做什么了?”
瞧着如鸢委实着急且茫然的神色,倒确为毫不知情的样子,昆玦忽而垂了目光,似在细细思索,余光里却一直停在她脸上,“你昨夜吃了那蕈菌后就没有什么感觉吗?”
“感觉?”如鸢微愣,也不知他到底要问什么,总觉得他怪怪的,却又不知哪里怪,只能尽力随着他抛出的蛛丝马迹细细回忆。
“奥!我记起来了!昨夜我吃了那堆野菌,本来想着吃完就去寻你的。但是吃完没过多久就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后来整个人都晕乎乎的,然后就天旋地转......我只记得我站了起来往洞外走,走着走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了。”
话音落下,如鸢且终于反应了过来,望着昆玦恍惚就道:“公子的意思是......我昨夜吃的那堆野菌是毒菌?”
“那你以为呢?”
他冷眼一瞥,语气里的嘲讽毕露无遗,眼前人未免也太后知后觉。若是他不在,这人真不知早死了八百回了。
只是也果然,昨夜后来发生的事她都不记得了,或者说甚而完全不知道。
不知为何,他眼底的神色复杂地沉了沉。
如鸢倒是还在想着那蕈菌的事,那青的白的不都一样吗,怎么就中毒了呢?不过说起来昨夜吃了蕈菌后,刚开始发作时那般晕乎乎的感觉倒的确像是中毒了,再细一回想,一拍脑门,才想起上次带回来的野菌虽也是圆圆的矮矮的,却的确是通体青色,只在菌顶中间晕出一圈灰白。
而昨夜的野菌形状虽一样,菌把却是灰白,菌顶中间则是青色,个头也要大上许多。
二者晃眼一看菌盖,的确极为相似,但若能仔细比较也能看出其中差别,想来的确是自己草率了。
昆玦不知她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只又道:“以后摘了什么须先给我看一眼再说吃。”
如鸢微愣,他这是在关心她?
脸上刚要动容地一笑,却闻他跟着补了一句:“否则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岂不是白白浪费我一个打扫洞府的奴婢。”
一盆凉水泼下,叫她瞬间从头到脚地清醒。
果然,就知道这张最是刻薄的嘴哪有那么好心。
望了一眼洞顶天窗,天快要亮了,昆玦起身理了理仪容,转身就走。如鸢也赶紧随他起身,“公子你去哪儿?”
却闻他头也不回地冷声答她:“我去哪儿也需跟你通报吗?”
心觉也是,她倒是一时疏忽,竟忘了自己什么身份,只怪清晨才睡醒,脑子不大清楚,也怪他方才离自己这么近做什么。
只是走了一半,他又忽停了步子,犹未回头,却沉声道:“你不是一直想下山去吗?眼下时辰正早。”
只这一句,如鸢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这,他这意思是?
她忙不迭地起身跑到他跟前,“公子你说什么呢?眼下时辰正早,你的意思是,你允我下山?我这个时候就能走?”
昆玦未曾料想她如此激动,一连三问,眼看着都要贴到他身上,便如昨夜一般,教他恍惚间,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
如鸢原本在下山一事上都被他拒绝得麻木了,这几日都没怎么跟他提,却不想他忽而主动允了她下山去,惊喜之余,如鸢又再多问了句:“不过公子,你不是说你不喜山下的人吗,故而也不让我下山,怎么今日忽然又允了?”
她之所以有此一问,好奇的同时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拉着他同自己一并下山,纵然来不及多逛些什么,但拉着他去云来客栈见见李云香也是好的。
昆玦却微微怔住。
的确,他不喜山下市侩又爱骗人的凡人,便也不愿下山。
若非要说起他怎忽而愿意放她下山......
大抵是因为他瞧着这样一个人,自闯入他洞府,从来都是笑着的,可偏不知为何,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又总觉得,她活泼洒脱的笑底下,还藏着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就像她有时不经意间说话的样子,亦像她那夜梦魇时的模样。似苍山暮雪,风中霜寒,薄薄地一层,清冷易散,让人忍不住想张开双臂将其拢藏,忍不住想去庇护,不叫她被风吹散。
所以他想,她若是不在他眼前,他如何能顾得了她左右?
原本他觉得自己这个心思自然是很有道理,她需得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才好,只是他从来没同如鸢说起过。
直到昨夜瞧见她吃个野菌都能把自己吃中毒,他靠在榻边安静地看着她睡着,也不知这样一个人却是要耗费他多少血才停。
想了想,总归她下山后还会回来的,便由着她去吧。
“你这么一说,我倒的确是有些反悔,那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昆玦话没说完,就被如鸢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一笑嫣然,半个字也不叫他从指缝中漏出来。
想什么呢,在她面前已经答应的事情,那就没有收回去的。
只是昆玦被她捂着,凝眸看了她半晌,半晌并没有一个字吐露出来,任由她就这么捂着自己,目光幽深。
如鸢只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轻扑在自己手上,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又是那种感觉,总觉得他今日怪怪的,却又不知哪里怪。
也没多想,自确信他不会改口后她便松了手,乖觉地冲他笑了笑,“自己主动应允的事可不兴反悔啊!”
昆玦抚了抚唇,方才回过神白了她一眼。
“天黑前必须回来。”
“嗯嗯,公子你放心!”如鸢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立马冲他抱了个拳,“天黑前我一定回来!”说完便去包袱里摸索了一番带足了行头,又溜溜跑到他跟前。
正不知她这是作何,便见如鸢忽地拿出那方她最是珍视不过的装有金步摇的雕花檀木盒给他,道:“往后我出行都把重要之物留给你,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金步摇,于我而言是胜过性命之物,好叫公子你知道,我不会不回来。不过山间行走,家传的凌霄宝剑公子且容我带上,以作防身之用。”
昆玦怔住,手里轻轻接过檀木盒,瞧见她说罢粲然一笑,眸里生辉。偌大的洞府里,好似不需烛火,那双笑眼就已然把幽暗的他照得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