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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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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仞青山叠嶂,千里烟水盘旋。

泽月山间,崎岖石径自云溪深处逶迤而出,石径上一身窃蓝的公子大步流星,身轻如燕,髻上发带随风而动,颇有一副大王叫我来巡山的模样。

过了泽月山再行两个山头便是小泽山,同高耸入云的泽月山相比,小泽山便低矮得多了,只面朝大路的那一面是一仞石壁直直矗立,尤为险绝。

再下了小泽山走上官道,约摸半里处柳桥前头便是云来客栈。

如鸢一想到待会儿就能见到李云香跟她家小儿秋云生那个最是讨喜的小不点,就打心底里高兴。且如今小泽山上没了疾风寨那伙贼匪,再路过时心里也不必担心什么,脚下的步子不禁又快了几分。

而论起她如何与李云香相识,还是在她刚到柳乔镇还未上泽月山之前。

几个月前刚开春,尚且刚过了年关没几日,如鸢便到了柳乔镇。那日她刚至此处,便是在街上遇到带自家小儿到铺子里去置办衣裳的李云香。

当时母子二人上了街却不料街上人多,一小贼隐于市间迎面顺了李云香的钱袋,正要脱身时却被她发现逮了个正着。情急之下,那小贼抬脚欲将小不点秋云生踹翻逃跑,刚好被初来乍到的如鸢瞧见。

如鸢自有武艺傍身反应敏捷,正好出手,剑未出鞘便一剑敲在那小贼的膝盖关节处,教那小贼当即疼得收回了腿,吃痛不已,而后如鸢将他反手摁住叫他反抗不得,又夺了他顺走的钱袋还给李云香。

事发突然,李云香当时对着如鸢自是千恩万谢,直道失了钱财事小,若是让小儿受伤事大。她瞧着如鸢年纪轻轻生得隽秀英气,背着包袱一身江湖侠气,不像是本地人,询问了一番后才知如鸢刚到柳乔镇,是来寻人的,直道自己正是开客栈的,便邀如鸢来自己的云来客栈住下。

如鸢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尚未找到落脚的地方,心下思量,便也并未推脱。

自她住进云来客栈后,李云香事事对她格外上心。如鸢喜吃店里的狮子头,但她家的分量很是实在,如鸢吃不完,她便每回都让厨子把狮子头做小一些给她,也不怕麻烦,如鸢只好每回都对着她不好意思地谢了又谢。

她亲手做的阳春面给如鸢,如鸢也直夸好吃,天天早上那一餐便都要吃她做的阳春面,只因那面的味道同如鸢阿娘做的有些相似。

起初,是为了报答那日的恩情,李云香叫如鸢只管住在她店里,分文不取。如鸢起初也何敢承这般情谊,只是后来驾不住她那么热情爽利,便还是面上应了下来,只后来李云香才发现自己虽分文不收如鸢的,可如鸢暗地里却在其他地方找补了回来。

不是去后院帮厨,就是闲暇无事时教自己小儿读书习字,在她忙着店里的事抽不开身时,还愿带着云儿到一旁花时间与他玩耍。每回出门归来还给云儿带些糕点吃食,但也不许他贪嘴多吃,若看见好的小玩意儿也会顺手给云儿捎回来,云儿自也喜得与她亲近,整日缠着她玩,直道“楚哥哥”对他极好。

再后来,不消几日,李云香便觉除却恩情,她与如鸢这人相处得也甚是投缘,深觉如鸢为人大方坦诚,待人周到。渐渐地,她便没再把她当成客。

到后来又发生的一桩事,更让李云香深觉如鸢人品贵重,心地赤诚,实在是这世间不多得的“好男儿”。

便是那日店里人多,她本一个人忙上忙下累得团团转,云儿被其他小孩欺负了哭着跑回来,她当时也无暇顾及。云儿四处寻不见她,一见如鸢刚好从后院出来,便一头扎进如鸢怀里。

而后她站在楼上瞧见这一幕,还没来得及下楼去安抚哭得伤心的云儿,就闻他同如鸢道是那些孩子不仅不跟他玩,还说他是寡妇的儿子没有爹,他便问如鸢他为何没有爹,他爹去哪儿。

当时的李云香虽是疲累,但听到这话,忽地酸楚涌上心头。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的确,她是个寡妇,云儿的爹早早就去了。

云儿自幼长大,每每这般问起他阿爹时,她都不知怎么答他,不过那都是私底下。而当时面对如鸢也在场,她更是一瞬心力交瘁。

李云香当时就要下楼去安抚好自家孩子,叫他别给如鸢添乱。岂料没等她下得楼去,就见如鸢当时只思虑了一瞬,便拉着云儿到了一旁。

而后她便听到,如鸢在柜台后对着云儿轻声道,那是别家孩子不懂礼数,而云儿是被阿娘辛苦拉扯着长大的,最是知礼,他们说什么,云儿便不必放在心上。

云儿当时且还踟蹰,他其实并不懂寡妇是什么意思,缘何被人随口说出便是不知礼数,但却懂什么叫没有爹。

也是那天,李云香从如鸢口中听到了从未有过的回答。

如鸢当时想了想,便同云儿解释说,寡妇便是母亲独自一人无人保护的意思,若是父亲母亲夫妻二人在一起,那母亲自然就有人保护,就不是寡妇,自然也就不会有不知礼数的小孩说她是寡妇。

而云儿的阿爹不在了,只因人有旦夕福祸,世事无常,可在他走之前,那可是很认真很拼命地在保护着他跟他阿娘。

如鸢便问他,阿爹现在不在,云儿该怎么办呢?

李云香当时怔然,从前云儿每每问起她阿爹去了哪里时,她都说阿爹去了远处。又问有多远,她便说很远很远,可云儿又问,阿爹缘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不要他跟阿娘,李云香便再也回答不上来。

只是小孩子的敏觉,让这样的情况也没有维持个几年。随着小不点逐渐长大,便也知道,自己的阿爹不是去了远处,是已经不在。

云儿人小,只同如鸢答道:阿爹不在,但云儿在。

如鸢点点头,正是这个道理。既然阿爹不在,云儿便更要替阿爹担起护住阿娘的责任,换句话说,就是云儿阿爹从前努力做的事,如今交到了云儿手上,阿娘是寡妇不假,但寡妇哪里是用来骂人的,也绝不是拿来嫌弃的。

若是因为那些不懂礼的小孩说了两句本就不对的话,聪明的云儿自然不必放在心上。

徐徐一番话如鸢说得极为耐心,不紧不慢,确保每一句话云儿这个小不点都听清楚并能懂个大概。要说这孩子懂事得早,也极惹人心疼,当时便见他听了如鸢的话之后便止住了哭闹,只小声抽泣着,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如鸢趁势又再添了一句,若是阿娘伤心,云儿看见了会不会也伤心?云儿便使劲点了点头。

如鸢一笑,这就对了,他若是伤心成这样,阿娘见了,自然也是伤心的,所以云儿不哭,就是在替阿爹护着阿娘,就算阿爹不在,他也定以云儿为傲。

听了如鸢又一番话,小小的人儿犹然不全明白,但自小被李云香拉扯大,对李云香的苦辛最是知道,一听自己伤心阿娘便也会伤心,立时就擦干了眼泪,只余一点啜泣。红着眼对如鸢道自己从今往后便要替爹爹护着阿娘,有他保护,阿娘便不算是寡妇。

如鸢闻言疼惜地摸了摸云儿,替他拭去脸颊上的眼泪鼻涕,让他干干净净的,便带他上街买糖葫芦去了。

而她不知的是,这一切都被在楼上的李云香深深看在了眼中,记于心间。

瞧着如鸢与云儿离去的身影,想起死去丈夫的李云香心中万般酸楚。

她自丈夫离去后,便一直独自经营云来客栈,从来都是夜半而起,夜深方眠,十分辛苦,常有忙起来就顾不上云儿的时候。

可那日她却觉得如鸢是真心实意对云儿的,店里的伙计虽也对云儿好,却教不来他这些。她开店许多年,南来北往的人见了不少,可如鸢这样的人,她却很少见到。

什么样的人是难能可贵的,便是如此了。

那日入夜后,李云香早早就哄了云儿睡下,随后便端着一碗宵夜找到如鸢说起白天的事。如鸢没想到竟被她听了去,当时满头满脸地害臊,实在不好意思,她却直连跟她道谢,叙话间方才说起了云儿爹爹的事。

如鸢也是那个时候知道了老板娘本名李云香,十七岁时便嫁与了云儿爹爹秋绍明。

说起来本该是一段佳话的,原本李云香也并非是柳乔镇人氏,她本是离柳乔镇三十里地外封南镇上陈家的姑娘,是父亲意外落水身亡后,孤儿寡母无处安身,母亲才带着她投靠回了娘家。

可回了娘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不过一年,李云香的外祖父外祖母就相继去世,家中自此全靠她舅舅当家。舅舅虽心地不坏,却是个性子柔和软懦的人,家中事事都由着舅母做主。

若是这样,便也罢了。可那舅母仗着自己出身好,便是个凶悍跋扈不容人的,亲妹妹带着亲外甥女来投靠,舅母却不待见,整日嘴上明嘲暗讽夹枪带棒都是小,大的更是时常断了李云香母女二人的穿衣吃饭。

但踏出了娘家门,一无银钱在手,二无片瓦遮身,李母实在别无他法,只能容忍。

待到李云香十七岁那年,事情才起了变化。

陈家本有两个待嫁女,一个是陈家长子的女儿,也就是李云香的表姐陈穗秋,一个便是李云香。

那年柳乔镇秋家经人介绍同封南陈家说亲事,媒人上门来说聘,但陈家表姐却很看不上秋家,听闻秋家只有几间铺子跟一间客栈,觉得秋家只是小商贾,家底不厚,便打心底里瞧不上。

既瞧不上,这门亲事自也就罢了,可是李云香却有自己的思量,既然表姐瞧不上,不若她来嫁,她没有瞧不上。

于是,李云香便自己偷偷见了媒人一面,问了句陈家二妹的女儿行不行。

那媒人虽惊讶于李云香唐突,却又觉得她胆大爽利,便回柳乔镇同秋家二郎秋绍明说起此事。

秋绍明初听闻此事时也极是惊讶,不曾料想世间竟有如此大胆的女子,便托人打听了李云香的事。然打听来的却都说李云香是个温婉内敛的人,不似是能同媒婆当面大胆自荐说要将自己嫁出去的人。

秋绍明心生疑虑,又托人去打听,可再打听却也打听不出别的什么。他想了想,还是得自己弄清怎么回事,便干脆随意寻了个生意上的由头,亲自到封南镇去同李云香问个清楚。

他扮作秋家来问话的管事,请了李云香出来,道出自己心中的疑虑,只问李云香是不是真的愿意嫁,李云香只道只要秋家看得上,她就嫁。

秋绍明又问她为何会如此行事,她却也不隐瞒,把自己跟自己母亲在家的处境跟艰难一概说了清楚。

事至此,李云香本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但是却未料到,秋绍明就是从那一日起,看上了这样温婉内敛又豁达坦荡的她。

刚成亲的头几年,李云香跟云儿爹本也是夫妻和美,又把自家母亲从舅舅家接了过来。日子虽不算大富大贵,但母慈子孝,也过得顺风顺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夫妻二人一直想要个孩子却一直没能要上。

头先二人遍请了名医看诊,却说夫妻二人都身体康健,没诊出个名堂,只把助孕的汤药日日地喝着,到后来李云香实在喝得恼了火,便停了药。

结果停药不过半年,却忽地有了孩子。

夫妻二人高兴极了,到后来生下来是个女儿,便心肝宝贝掌上明珠一样地养着,取了个名字也叫做明珠,一家人总是明珠儿明珠儿这般地叫着,那般和美。

李云香也原以为那样和美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只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明珠儿长到四岁时,一次出门玩耍回来后便恹恹的,夫妻二人还以为她是玩累了,结果到半夜忽而上吐下泻,急症难医,不到天亮就去了。

明珠儿过世,夫妻二人很是艰难地度过了两年,后来时常去拜寺庙道观,直到有一次遇上一老道,才说是夫妻宫和睦但子女缘多舛,虽然来得迟,但往后还会再有的。

而后又过了两年,果然应了这老道的言,这最后来迟的孩子终于到了,便是云儿。

原以为日子自此又会如从前那般和和美美、顺风顺水,云儿还没生下来时,夫妻二人就已经取好了名字叫秋云生,小字云儿。既愿他生得清秀温和,更如云彩常在,叫他一定要茁壮长成。

云儿出生几个月后,李母逝世,却也算是在走之前终于见着了孙子,老人家也了了心愿。只是再后来,云儿不到两岁时他爹爹又忽然病故,而云儿连他爹长什么样子都没能留个印象。

这回李云香便终于明白了,从前那般一家和美、顺风顺水的日子不会再有了。

自此,她便自己一人扛起云来客栈,努力经营,当爹又当娘地拉扯云儿长大。

只是一人当爹又当娘的日子开始还好,云儿从会说话识字起,只是知晓自己的爹爹不在了,却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后来大一些,就明白了是别人有的他没有,也不可能再回来的意思。

虽然明白自己的阿娘也很难过,可看着别人家小孩儿也总归是羡慕的,玩闹的时候还好。只是待炊烟四起,别家有阿爹来唤回家吃饭的,他就一边捏着泥人一边看着旁人父子两回家,一直看到看不见为止,每每李云香看了都觉得心似刀刮地在疼。

以往云儿被别家孩子欺负没有爹,李云香也不知如何应对,自己总不能凭空给他变出个爹,只哄了云儿不哭,自己又转过去抹眼泪。

如今得见如鸢教云儿替他阿爹护着自己,她心中真真感激如鸢,直道如鸢若不嫌弃以后便不必再称呼自己老板娘,只管叫她云香姐便好。

知晓了李云香的境况,如鸢亦是心下触动,这世间原也不只她一个苦命人。而也正是自此,同李云香结下了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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