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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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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新蝉初上,春殆已入夏晴。

许是因为已经入夏,天气愈发地暖,如鸢也总是醒得比往常早些。

入夏的天总是好的,天虽迷蒙,四下且暗,但远处墨蓝渐染的天际隐约露出的一点鱼肚白的微光,虽只些微,也能让人看出又是一个好天气。

那夜过后她翌日醒来时,犹记得自己隔了这许久又梦到了阿爹阿娘,但并不知做梦时自己曾伸手乱抓的情形,只记得起初钻心的疼痛,好像是自己哭过了,后来却睡得很安定。

而这些时日她发现昆玦忽又变了,并不再看书看到深夜,看到连她都熬不住。便是该看书时便看书,该休息时也休息,天黑后也出洞去走走,到野桃林里倚在树上吹风赏月,白日里看书的时候也不再出神。

好似云开雾散,霁月常明,一切又恢复到从前。

如鸢都有些怀疑,那几日他勤学苦读得那般忘我,是不是她自己产生的幻觉罢了。

不过总归不用再每每陪他熬到深夜,可算是解脱了,便见她白日里的精神也好了不少。

山间雾气正浓,虚无缥缈,如鸢咬着一枝狗尾巴草在山间行得不紧不慢。快到山顶时才发现那道最是熟悉不过的身影正躺在潭边那棵大海棠树上。

这些时日过去,一树海棠花花势终见殆尽。

繁花过后,偌大的海棠犹然枝叶葳蕤,层层叠叠的枝叶里惟余几许尚未落尽的残花眷恋枝头。

昆玦身处其间,双臂枕首,背靠着一枝斜伸逸出的树干,单腿垂下,衣袂随风而动,神色安然,正闭目养神。

海棠飘零如雨,千丝万缕,四下晨雾未散,烟笼山头。

原是躲到了这里。

如鸢静静伫立在原地,她之前初见这满树海棠花开时,原以为这便是世间最好的景色,眼下才知,原来并非如此。

世间最好的景色是他也身在其中。

“你来做什么?”

十里芳菲自在,晨曦将出,云海浮动。茫茫泽月山的千里风光似皆覆在了树上人的身上,光景和煦,微风正柔,他忽地开口。

如鸢眼中盈盈含笑,“我来潭边梳洗打水,顺便看看公子你躲到哪儿去了。”

饶是如今的日子又恢复如往常,只是在山间待久了她还是想下山去看看。既想念山下柳乔镇上的葱油饼,也想念自己上山前云来客栈老板娘李云香做的阳春面和狮子头,想想就教人流口水。

前几日她便又试着同昆玦说起自己想下山去,不是她要走,只是想下山去逛逛。

只是每每一对他提到这个想法,都被昆玦岔开了话题吩咐她去做事,夜里他也时常待在外面,如鸢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她也不太明白,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他还是不同意她下山。

其实自己下山也不只想着添些生活所需的物件回来,也是想着带回些人间烟火气,让他也瞧一瞧。

待在山间许久,如鸢不是没有觉察到他的孤寂。世间难能有他这样一个人,隐于山野,缈无人知,每日踏出洞府的时辰屈指可数,不是晨起天亮前,就是入夜月升后。

想来,也就他一个罢了。

山上的日子千好万好,如鸢却也想着,山下的人间烟火也值得一瞧。

这样一颗沉在泽月山间的冷星,或许他自己安之若素,也或许......只是没有人带他去瞧。

昆玦知她这句说的什么意思,不过是打趣她前几日又提了几句想下山去,而他没同意,便以为这两日为免她再提起此事,他出洞来时待得久了些是为了避开她。不过他何至于因为这样一桩小事故意避开她,便道:“我没躲你。”

“哦?是吗?”

如鸢翘首,也学着他素日里的模样扬了扬眉,“你说是就是吧。”说罢便俯身趴到潭水旁。

清澈的潭水浸在脸上甚是凉爽,水珠挂在她白净的脸上,理了理浸湿的双鬓,并不知道昆玦在树上半睁了眼眸。

他目力极好,她的鬓角眉梢,乃至睫上的水珠都落入他眼中。

“走吧。”

远远地,山际耀出一点光晕,尚且被厚重的云雾遮挡,昆玦瞥了一眼便从树上轻轻一跃,三两步便从如鸢身边走过行至林间,如鸢洗漱完了也赶忙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前行,山间的清晨本最是安静悄然,天都还未大亮,一切只是朦朦胧胧。

待回了洞府,昆玦又照常执书静看,如鸢盛着一捧方才自洞外摘来的果子到他跟前,递了一枚与他。

昆玦执着书看得认真,头也不曾抬地接了过去,如鸢微微一笑,拿了金丝软垫径直就在他一旁席地坐下。

这动作看得昆玦眉头一皱,没等他率先开口,果然如鸢边往嘴里送着果子,边又如往常般开了话匣子道:“不是我说啊公子,你虽如神仙般不食人间烟火只饮天地风露,但这样下去终归是不行的!”

打从她来了这洞府,就没见过几回眼前人吃东西。此前她用竹筒焖的野菜、烤的野菌拿给他,都被他嫌卖相太差,虽说也是事实,不过她自觉味道还是不错的。

寻常人饿两天就要死要活了,可这位大神愣是一点事没有,食风饮露真跟活神仙似的,她之前也不是没有问过,他只道了一句辟谷。

不过如鸢更怀疑,他是不是时常背着自己出去偷吃独食。眼下她也懒得过问这些,只盘算着自己心里的算盘。

“你看看咱们洞府,看似什么都有,实则缺少很多必要的东西。我都想好了,就这几日,我且慢慢花些功夫在旁边的岔洞里辟一间小厨房出来,垒个灶台,这样以后也好方便我做些带烟火气的寻常吃食,也就是人吃的那种。”说着又朝嘴里塞了枚果子。

昆玦没搭腔,她便接着又道:“公子你都不知,这些日子我总是在山里寻些野果野菜,吃得都快升仙了。一个人能在这荒山野岭里靠着野菜野果过活这么久,真的是殊为不易!若是有了厨房,往后我再在门外种点菜,方是长久之道,你觉得呢?”

如鸢满眼堆笑如春风过境,就是为了给眼前人露个底,好教他晓得,人不论在哪里,日子好过才是正理,天天辟谷他也不怕饿死。

奈何昆玦懒懒地冷哼一声,头也不抬。

不过如鸢也不恼,只要他不让自己闭嘴就很不错了,便赶紧趁热打铁:“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公子你可以好好考虑考虑。你看看咱们的处境,往长远了想,既然咱们要在这山洞里天长日久地住下去,虽是在深山,但总归要把日子过舒服。”

“公子你虽立志做个隐士,任由洞口那些刺条子乱长。此物虽能很好地隐蔽洞口,不过始终难看得很,我每次路过的时候还老是刮到我衣裳。”

“等过两天有空,我便把它们都砍了,公子你要想把洞口遮住不被发现,我给你围个篱笆便是。种些爬藤的夕颜跟月季还有金银花,到时候葳蕤繁茂地开成一片,怎么都好看。”

“还有啊,咱们洞前好歹该再种几窝果树,毕竟咱们这么大地界,不能白白浪费了不是?”

“什么杏儿啊樱桃啊枇杷啊诸如此类的都种上,以后咱们就春有樱桃夏有杏,秋有山楂跟蜜桔,冬日里就有冬枣跟柿子!这些都该早点种下,用不了几年果树成林,咱们坐在洞里便能坐享其成,往后的日子就可好过许多。”

一番宏图大志如鸢规划得很是明白,滔滔不绝却不曾见昆玦越蹙越深的眉头。

他好像察觉到,她已然把这座荒山野洞当成了家,一副少说都要住个几十年的架势,好像真打算在这里寿终正寝。

“说起来还有咱们门前不远处那片野桃林,结的果儿老是不熟,我便一直想着法子能怎么吃它,眼下忽地就想到了。那野桃酸涩,就是熟了也跟没熟一样,好吃不到哪里去。但若是摘下来用盐水煮了,过一遍苦味,再拿蜜浸个几日做成蜜饯,那不是刚刚好吗?届时酸酸甜甜的必定可口!”

如鸢正慨叹着自己着实聪明很会过日子,却见昆玦放下了书本嫌她聒噪欲狠狠剜她一眼,但看着她如此认真的模样,便也顺着她的话道了句:“哪儿来的蜜?”

如鸢一愣,“对哦,咱们这里没有蜜糖。”顿时一脸萎顿。

昆玦一挑眉,不屑地又把视线别了过去,嘴边得胜地含笑。

“没有蜜糖不要紧,总之方才我说的那些公子你觉得怎么样?”

她又再起了兴致,却闻他略微讽刺的一句:“你对吃的东西倒是很会钻研。”

“我这不是看公子你日子过得清苦嘛,咱们这山洞要什么没什么,我想倘若——”

说到倘若却忽而断了话,一瞬迟疑,昆玦微微侧过目光看向她些,便见如鸢顿了顿,“倘若哪日公子你想通了,也尽可下山去尝尝世俗的滋味。”

闻言,他收回目光,神情里满不在乎,“只怕我这辈子是难想通了。”

“是吗?”

如鸢笑了笑也不在意,只是忽而正色,“我一直都很想不明白,为何每回我同公子你说下山去的事,你都不同意呢?你不仅不同意我下山,自己也不愿下山,这到底是为何?”

这事沉在她心间许久,她已经不止一次不论明说还是旁敲侧击地同他提过下山的事,可他从来都略了过去,从未答应。纵然这两日他不是因为此事而避开她,但她不是不想知晓其中缘由。

一刹,昆玦目光微垂,似细细思索,却反过来问她:“山下的人都不好,你为何非要下山?”

他神情肃敛也同如鸢一般,非是转移话题不想答,而是真的不解。

如鸢没有顾上答他的疑问,反倒前半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山下的人不好?你是因为山下的人不好才不想下山的?”

一瞬想到是不是此前他也下过山,遇上什么人欺负了他。

“公子你是遇到什么人了吗?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你同我说,我帮你教训他们!”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但她说着已经挽好了袖子。

昆玦扫了扫她这般架势,眼底划过微微笑意,“你帮我教训?你是不是忘了,有些人刚来的那天,是谁帮她出手料理了那一大帮山贼?”

他语气幽幽,不必故意嘲讽却尽显嘲讽之意。

如鸢面上一红,“那是个意外......公子你不知道,我在跟疾风寨那伙人对上之前,头先就在别处跟山贼打架遭了暗算,伤了心脉,故而遇上疾风寨那伙人的时候使不得力,没法子......”

纵然她说的都是事实,但很明显,这般解释在昆玦面前很是无力,他漫不经心地微挑起眉梢,“反正前头的事我也不知,你说是就是吧......”

“是真的!真的!”

如鸢急得跺脚,可眼前人还是一脸不屑,只能气鼓鼓地剜了他一眼,“我想帮你你还反过来笑话我,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话说回来,公子你是因为山下的人不好才不想下山的?”

又绕回了最根本的问题,片刻停顿,却见他似乎并不想答,收敛了眉梢后面色忽沉,如鸢却似没瞧见一般又往前凑。

昆玦眼瞧她越凑越近,一副极其认真的架势,好像他一直不说,她便要凑到他脸上去。

他待往后闪了闪,这才幽幽一句:“山下的凡人市侩又爱骗人,我自不想见。”说完别过目光。

如鸢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想来也是,她自行走江湖以来,遇上的腌臜泼才也比比皆是,不论市侩的狡诈的,凶恶的或是欺人的......不过人间百态罢了。不过也有好的,比如就在小泽山下云来客栈的掌柜李云香和她家小儿,在她上山前对她就多有照顾。

“可是凡人里也有好的啊,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上山前住的那家客栈的老板娘人就很好,对我颇为照顾,她家小儿也活泼可爱,可喜欢我了......再说,公子你莫不是忘了,我也是打山下来的。”

她说着盈盈一笑,机敏地冲他眨眨眼,想教他看见凡人的好处。

昆玦瞥见她眼里带笑的流光,凝眸之际却犹然不屑。

“是啊,你既不市侩也不骗人,你只是凭一己之力把几十号山贼带到我这儿,像个祸害!”

如鸢语塞,他说的倒也是事实,不过说起那伙山贼......心间立时生出那个长久沉于她心底的疑问。

“说起来正如公子你方才所说,当初是你出手替我善后了结了疾风寨那帮山贼,想来公子你身手定然了得,只是我到现在都还没见过。实不相瞒,我一直都想知道公子你师承哪门哪派,不知公子你可愿透露一二?”

“无门无派。”

“戚,小气鬼!”

想来是眼前人小家子气,不肯透底与她,她瞥着他手里泛黄的古书,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句。

瞧着今日下山之事是说不出什么名堂了,本想再问一问别的事。譬如她伴在他身边这许久,素日里见他读的都实在不知是些什么书,她并非目不识丁,但那书上多半都是些弯弯扭扭的字,也不知是哪个朝代哪国文字,她也早就想问。

只是昆玦似看出她的图谋,没等她开口,终于抢了个先,径直放下书册,忽而极专注地看向她,正如她方才那般认真的架势一样。

“你似乎......对我很感兴趣啊?”

果然,他就这么一句再伴着一个认真的眼神,一瞬便叫如鸢赧然,立马把要聒噪的话缩了回去。

这般勾人的语气,这人真是不知自己生得什么颜色!

“不扰公子你读书,我闭嘴便是。”

她乖谨地塞了枚果子进嘴里,把嘴堵上。

回眸之际,昆玦正欲继续执书静看,却从余光中瞥见她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耳根子,不知何意。

拢回视线,虽盯着书中字句,却察觉到这半晌问了这许多话,全是如鸢得了答案,他方才问她的她却是还未答。

忽不知想到了什么,惟见他眼底眸光忽而飘忽不定。

“你如此想下山,就这般瞧不上山间的野物?”

如鸢微怔,听着他的语气,他似是误会了什么,想了想,却细说起另一桩事。

“不识公子之前,有一回我行于山野实在没什么东西吃,野菜野菜没有,野物野物没有,饿了两天。后来在一堆草丛里才终于瞧见一物,原是只受了伤的母狼,旁边还围了几只没断奶的狼崽子冲我龇牙咧嘴。”

“没法子,我走了好远才猎到只野鸡,大头都给它了,我就吃了两只鸡翅膀。”

“所以公子你瞧,我怎会嫌弃山间的野物。”

如鸢眼中浅笑,想来昆玦哪里懂她的意思。

也果然,昆玦听了,以为她是说不嫌弃山间的吃食,何曾想到,她说的,该是那只狼。

“不过咱们这里,公子你之前不是说过,只要有你在此,这泽月山附近便不会有什么野物,是你真的吃光了吗?”

回过神来,如鸢又往嘴里递了枚果子,细细嚼咽。

昆玦方把视线落回书上,想来这是她自己揣摩的,暗红的双眸细细读着书上所论,却道:“我不喜聒噪,自然也不喜这山间野物的打扰。”

“奥......原是如此。”

她点了点头,原来这山间的野物虽没被他吃光,但都被他赶走了。

风过无声,洞内的烛火微微扑闪,一截灯花安静滑落,炉内的青烟一缕接着一缕。

也不知过了几时,守在一旁的如鸢神思困乏,靠在他腿边睡着了,榻上执书静看的昆玦也不知察没察觉到入睡安然的如鸢,只一直安然地看着书,不曾移动。

(本文提醒小助手再度上线~本文中对野物的提及均为小说情节设置,根据晋江最新要求加以说明:食用野生动物这种行为是绝对错误的!!聪明又守法的机灵鬼读者们当然不会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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