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过后,因有昆玦配的药,没过两日,如鸢手臂就恢复如初,如从前一般一点疤也没留,教她不由得称叹昆玦这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医术还真是过硬,可昆玦听了也只不过挑挑眉。
只是待又多喝了两日他给的药水,总觉得自己头上的伤也已经好了,不过昆玦还是不让她拆,说是要害之处,自然得多养几日。
如鸢虽觉自己的脑袋被包得像个粽子一样,颇有不便,但不好辜负他这般好意,只能是听话地多养了几日。
伤一好,她又能吃能睡活蹦乱跳,日子又与从前一般。
只是打那夜开始,她宿于书案后头虽无被褥可盖,但第二日醒来后身上却是盖着昆玦的锦袍,而后日日醒来,便都有锦袍披在身上,倒的确比以往暖和了不少。
这些时日下来如鸢早就习惯了这样隐居山中的寡淡生活,虽说总被昆玦呼来唤去,不过比起之前总是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如今倒是从容了许多,昆玦一吩咐什么,她笑着应下便是。
不过实则除了凡事需得知会他一声,这尊神仙对她倒也并无太多限制。
洞府本就不大,左不过是让她扫扫地擦擦灰,替他打水收拾收拾,普通大户人家的杂役做什么她便也做什么,也并无什么太为难人的地方。
晨时起来昆玦都不在洞中,她便先将洞府打扫一遍,等他回来时,瞧着是梳洗过了,鬓边还挂着水珠。如鸢待替他焚好了香,又才出去。
此前白日里昆玦都在洞府中焚香读书,时而看书看得乏了便在榻前小憩,她自也得守在身边。
有时她也同他一道小憩,譬如原本昆玦还没打算休息时,她就已经困得睡着,倒在他膝盖上。有时她又实在精神百倍,趁他闭目养神之际,便偷偷去翻他的书架,找点自己能看的看。
如今似是习惯了,每每他休息时,如鸢若不想睡,知会一声也可跑到泽月山间四处闲逛。虽说每次这尊神仙都是闭着眼的,她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了没,可她回来时他除了头两次问过,后来也随了她了。
而这些日子她倒是短时间地不敢再跑远,只把泽月山踏了个遍。彻底熟悉山间情况后倒是发现不少可以吃的东西,野菜野果倒罢,山间虽无野兽,溪水里却是有螃蟹虾米,吃饱喝足后她便到山顶练会儿子剑,过得也算自在。
只是每次趁他休憩时溜出来,如鸢也不敢待太久,但早早回去也是无甚意思,除却有时发现了好东西便只顾匆匆带回去给他,全然忘了自己是偷跑出来的。
一来二去缠在昆玦耳边的话也越来越多,昆玦虽嫌她聒噪,倒也未曾真的恼怒。
那日如鸢好不容易在山间寻到了两只小松鸡,便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般,赶紧就拎回了洞给他瞧。
“公子你看,我捉到两只小松鸡!你瞧瞧,是不是可爱得紧!”
昆玦执着书却烦她聒噪,只是冷冷瞪她一眼。
“就是太小了,还不够我塞牙缝,罢了罢了,还是放它们回去,待长大些我再来吃吧!”
说着便自顾自地拎着两只毛都没长齐的小鸡仔儿出了洞去。
翌日又不知从哪儿寻来的鹅黄野果,满满当当摘了一堆,因着欣喜想先给他尝尝,自己便一口没吃忙直接拿衣袂盛了回来,便又闻:“公子你瞧这个!这果子金灿灿的,能吃吗你说......”
她虽是这么问,但还没等昆玦回答,便已经先尝了一口,跟着又赶紧吐了出来,一阵恼怒,“呸,这也算果子?真难吃!哪有果子苦得跟药似的!”
昆玦瞥了一眼,那明明就是一味草药。
而后的日子里,如鸢日日都能从山间带回各种各样她觉得新鲜有趣的东西,譬如长得清奇的树叶,结得奇怪的果子,生着怪异花纹的野草......带回来的开头不外乎都是:“公子你看这个能吃吗?”
如此种种,但凡能入她眼的,便叫她都带回洞里给昆玦也瞧上一遍。
到那日自桃林间回来便是又带回一堆猩红艳丽的野菌,且收获颇丰,沉甸甸的一堆,兴冲冲地跑到昆玦跟前,自又是那句:“公子我回来了!你快看这个,这野菌能......”
眼看如鸢没等他回答,举起一朵猩红的野菌又要尝个咸淡,榻上执书静看的昆玦本只是扫了一眼,但紧跟着一步便下了台阶直接冲了过去,不等她说完,当即夺过那朵艳红醒目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野菌。
“吃吃吃!吃个屁吃,有九条命吗你一天只知道吃!”
不过一瞬,他不仅抢走了她手里那朵,更直接拂掉了她怀中一堆野菌,一脚踩烂,接着狠狠瞪了她一眼。
“好吧这个大概不能吃......”
如鸢瞧着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却不恼火,毕竟这些时日她已经习惯了,便咂了咂嘴,默默嘀咕一句。
但这样久,她却是第一次见他真生了气,还说着这样的粗话。
一瞬,她有些想笑,跟着便干脆笑了出来。
这一句却是气得昆玦不轻,看着如鸢还兀自傻笑,更是教人眼前发黑。
他不明白,像他这样耳清目明、心如止水的一个人,怎么就带出来如鸢这样一个吃遍天地万物一心只知道吃的怂货丫鬟,上回是为了两只野兔落入山魈的手里,如今是连认不得的野菌就敢直接往嘴里喂,简直败了他的名声。
他怎么让这样的人跟在了他身边?
如鸢瞧着被他踏烂的野菌却是有些心疼,全然不知眼前人无论眼里心中对她已是十分的怒她不争,只十分惋惜地道:“可惜了可惜了,都被你踩烂了,我本来还想烤着吃的,这顿便没得吃了,哎......”
说来说去都还是吃,眼前人险些没气昏过去,然如鸢却是一身轻松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跟着十分不舍地把那堆烂菌子打扫了去。
就这样一连又过一段时日,山顶上的那棵海棠树都见花开。
如鸢去瞧了,果然是开得柔粉鲜妍一片,如云似浪,摇曳似锦,连绵起伏似浮云般缱绻,偌大的一树映在潭水上,实在是蔚为壮观,迷人眼帘。
那样好的花,她还是头一次看见。
她便也折了一枝带回洞府,插在削好的竹筒里。
那只竹筒本是她拿小刀削去锋利边角,精心打磨出来的一只,以代花瓶,还在上面刻了只栖于海棠枝上的鸢鸟。只是刻得不像,被昆玦笑话了好一阵,说那不是鸢飞戾天,是松鸡入林间。
这神仙,便是笑话人也笑话得那么有水平。
如鸢本想着再削个能打水的木桶跟小马扎出来,素日里也好拿来用,但经过这个竹筒花瓶后便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既然没有趁手的工具,还是老老实实地把笤帚扎好就行了。
又几日,又见昆玦这神仙好学的精神又奋发了些,除了早上天不亮出洞梳洗,回来后便整日读书,甚而晚上也不怎么出去。
他从前晚上都是要出去吹吹凉风,现在到了夜里却只是静默地坐在洞中,手不释卷。如鸢虽不知为何,自然也一直伴其左右替他掌灯,纵然有时他读书读到半夜,都困得她直接枕在他腿边睡着了。
不知怎的,这几日的昆玦,似比往日愈发静默了几分。
他本就是惜字如金的一个人,素日里每每说话,多说一个字都懒得说,可他这几日,虽也应答她时不时聒噪的话,却多数时好像总是静默着出神。
他看书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如鸢立在他身边,观他眼睛虽还盯着书,可神思却不知飘到了哪儿去。
她自然不会知道,这些时日越看着她笑,她眼里的这尊神仙,心就越沉。
从那日她提到她的阿娘开始,昆玦就意识到了一个长久以来被自己忽略的事实,凡人都是有羁绊的,与他格外不同。
从前是他不曾细算,可如今仔细算来,如鸢在泽月山也住了有些时日了,比他原以为的还要久。
当初如鸢刚到泽月山时,他本以为这山上日子清苦,他又这般孤高自傲难以相处,旁人如何受得了,如鸢自也待不了多久的......可是到如今等自己觉察过来的时候,如鸢已经一天一天地待了下来。
他想了想,好在如鸢住的时日虽不算短,但也不算太长。
住得短时,想与她磨耗,让她自己走。
住得长了,怕她真的会留下来。
论起来如鸢留于此处,虽谈不上算什么好事,但于他而言,好像也算不得什么坏事,只是他也不太明白,为何会怕如鸢真的留下。只日复一日地思忖,又拖了快一个月这样久。
而素日里越是想不明白,就越是缄默无言。
*
疏风萧萧过夜半,瘦烛颤颤落灯花。
昆玦手里执着书卷,又兀自出神。
他好像,是时候打发她走了。
与其有朝一日让如鸢为了旁人而舍弃他,不如就趁现在,打发她走。只是这想法方从心间生出,却不知为何,教他并不似最初想她走时那般,坦然无谓。
夜至子时,千里山空静谧无声。
书案后的如鸢陪他读了一日的书,早已累得睡熟,然榻上人却一直不曾闭眼。
案上竹筒里的海棠拂来幽香,直窜入人心底幽暗隐匿处。纵然心中一直盘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却也不想辗转反侧惹出动静将她扰醒。
心下正兀自出神,却闻洞中忽传来一点动静。
昆玦凝神,一瞬听见书案后的人忽似呓语喃喃了两句,没等他听清,便听得一阵啜泣。
他微微疑惑,缓缓坐起了身。
点点啜泣声从书案后传出,他并未听错,且越哭,好像越悲。
一时愣然,昆玦有些手足无措,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如鸢在他面前哭,且这般哀怜。须知当初如鸢一身重伤闯入他洞府的时候都不见她疼得落一滴眼泪,眼下这蓦然的啜泣却不知缘何。
他小心翼翼地下了榻,自认自己这两日没怎么招惹她,不知怎么惹得她伤心,又或是......自己心底想赶她走的想法被她发现了?
昆玦垂下眼帘,心似卷蓬一下缩紧,不知该如何同如鸢解释,反复想了又想,明暗交杂的眼底却始终没想出什么。等踟蹰了半晌,素日冷峻眉宇蹙成了一把锁,还是幽无声息地走到书案跟前。
只一眼,他才瞧见,自己的锦袍依旧好好地盖在如鸢身上,原来她还睡着。只是眉眼紧闭,面色发白,浑身微有些惊搐,似是被梦魇住了。
不知她在梦里挣扎些什么,神情好像很难过。
那样的神情,就算是当初她差点死在他面前时,昆玦也从未在她脸上瞧见。
他并不知道,如鸢的确做了一个梦,但却不是梦魇,只是梦到自己又从边关离开。
梦里,如鸢又回到了玉阙关,边关的山峦依旧连绵起伏好像没有尽头,她立在家门外不远处,依旧是一副男儿身的打扮。
晃眼过去,一桩小小的院落里,阿爹阿娘还在,却与她隔着在梦中显得莫大的玉纱河。
阿爹练剑刚刚结束,飒爽地收了剑鞘,阿娘从屋里出来唤他吃饭,却正好瞧见了如鸢。
好像是没有想到会忽然见到如鸢,阿娘立在门口远远地瞧着她,却没有叫她也一同回屋吃饭,反而一直笑盈盈地只是望着她。
如鸢看着那样的笑,眼中生了潮气。
隔着宽阔的河流,阿爹也瞧见了她,虽然她一身男儿装扮,可阿爹还是一眼认出她,高兴地冲着她挥挥手,然后同着阿娘一起,一前一后地站在家中看了她许久,许久。
如鸢不记得自己在河这边说了些什么,河水好像漫到她胸口,她大声地喊大声地叫,都被滔滔河水哗哗盖过,直到她在河水这头仓皇无措地流了泪,忽地卷起凉风。
最后她又听见了阿娘那道最是熟悉不过的温温和和的声音,远远地笑着言。
鸢鸢儿,你走吧,想走远些,就走远些吧。
阿爹、阿娘,不用你再牵挂了。
......
河水漫过了眼睛,那桩小小的院落消失不见。
如鸢疼得心间抽搐,浑身紧紧缩成一团,口中喃喃:“阿爹!阿娘......”
她浑身一瞬抽搐似惊鸟,一身汗湿,忽然拂开了锦袍。
“我不看花了,鸢鸢儿错了,我再也不看花了!不看了不看了,你们别走!”
昆玦不知她说的是看什么花,又是在抓着什么,只是用着乞求的姿态,明明犹未睁眼,但全身的力气好像都积蓄在眉间,在空中抓了又抓,但却什么都没有,终究,那只手就那样寥落地顿在半空。
如鸢无声地抽咽,将手缓缓垂下,忽而死死泣恸。
昆玦有些慌了,他眼看着如鸢紧紧抓着他的衣袍似蝼蚁般,极其痛苦地蜷了又蜷,不知为何,他竟然破天荒地觉得自己喉噎难咽。
“元哥哥,我没有家了,我真的没有家了......连郑三的阿娘都还在,这样的人都能欺负到我头上!我的阿爹阿娘,没有了。”
一瞬,昆玦虽不知如鸢口中唤的元哥哥是谁,也不知那郑三又是谁,只是敏锐地从她惊惶的呓语中捕捉到,原来他没有以为错,如鸢同他一样,都是孤身一人。
本就明暗交杂的眼底在微微惊骇过后,如冷光坠落,忽地黯然无声。
没有什么如释重负,全然没有,相反,他心底反而愈发收紧。
洞顶冷风灌入,悄然拂下竹筒里那枝海棠的花瓣,亦将他这些日独自匿在心间的一些东西消解无声。
昆玦轻轻在她身旁坐下,忽而扣过如鸢五指贴于他指间。
极轻声地答她:“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