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苒踏进宫殿,大火已经快熄灭,到处是浑身漆黑,衣衫褴褛的宫人,角落里还有残留的、妄想再次跳跃的火焰。
宫殿内弥漫一种烧焦的气味,大火中,上好的锦缎、光彩的瓷器,香料,纸张、香料甚至是人,已化成一缕烟,从这个世界上残损的离开。苒苒还记得那种难闻的气味如同草地里沾着身上的苍耳,怎么拨弄都弄不掉。
她被皇姑姑抱到了外面,皇姑姑用手将她脚上的灰烬擦干净,她低头看,皇姑姑面前的青石砖上,落下几滴泪水。
似乎是初夏,那年的初夏炎热而滞闷。
被焚毁的皇宫,所有被藏于其中的秘密无人知晓。连同已经消失了形骸的大火,一并消散无形。
皇伯伯站在被焚烧的宫殿外,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喉咙间仿佛有万个火星在其中滚动,终于,皇伯伯被烧得受不了了,他痛哭了起来,皇姑姑和即墨家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同陛下一样痛哭流涕。
皇伯伯哭了一个时辰,周围的宫人忙把他搀住,各个都言,“陛下节哀。”
皇伯伯站稳,慢慢抬起头来。眼前这座曾经熟悉的宫殿,如今只剩下黢黑的骨骼,红色的梁柱上金漆的图案,也已被大火抹成浓黑,唯留狼狈。
南魏皇宫的这场火灾,无人知晓,因为只烧了一座宫殿。
结实挺拔的巨柱,几乎成了焦炭,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化成粉末。苒苒亲眼看见就在众人离开后,宫殿哄然倒下,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苒苒想起了皇祖母的怀抱,想起了祖母笑起来眼角的皱纹。
她一直觉得皇祖母想要摆脱皇宫中的一种力量,但这股力量很结实,紧紧地攥住皇祖母,不肯撒手。
就算是所有人都说这是一场意外,苒苒也不觉得,她有一种直觉,皇祖母终于摆脱了那股邪恶的力量。
所有人都没有找到皇祖母的遗体,只剩下一截锦服残片,被殿内灰色黑色的尘土覆盖在下面。
据说苒苒发出第一声啼哭,之后就是皇祖母把她抱在了怀里。
她歪着小脑袋,安静地躺在皇祖母的怀抱里,小小年纪的苒苒不知抱她的人是谁,只觉得这人的臂弯刚好无比舒适。
很小的时候,苒苒就看出来了,层层宫阙中,皇祖母的眼神有些扑朔迷离,她看着华贵的皇宫,眼睛里却藏着无尽悲哀。
皇伯伯的性格暴如烈火,所有人都惧怕他的怒火,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只有皇祖母可以抑制他的怒火。
苒苒听皇姑姑说,皇伯伯的脾气很像是先皇。
也就是祖父。
皇祖母温柔如水,她总是能抚平即墨家男儿的怒火。
苒苒无法忘记皇祖母温暖的怀抱,她笑起来,像是夜间的烛光那样柔和,叫人想要亲近。
略微长大后,苒苒学会了看人的脸色,她渐渐品出了几分忧伤。
皇祖母总是在笑,是慈祥的笑,但她的眼睛深处,苒苒看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种无奈。
“杨姑娘?”
“杨姑娘?”
耳边有人轻轻地唤她。苒苒紧闭着眼睛,那声音比梦境更遥远。
半日,她才缓缓睁开眼,见是季离忧站在自己面前。
“是你啊?”
季离忧发现她眼角的泪水还未干,“杨姑娘做了不好的梦?”
苒苒点点头,“是啊,很不好的梦。”
季离忧安慰她,“没关系的,梦境只是梦境,我也总是做噩梦,噩梦过去了,就没有什么了。”
活在深宫里苒苒,总是觉得不时有寒风吹来,她穿上厚厚的袍子也无济于事,后来她离开了皇宫,养在宫外,才慢慢觉得日光是暖和的,就像是眼前这个人的笑,也是暖和的。
“你叫良?”苒苒问他。
他说,“叫我离忧就好,你多大了?”
“十六。”
“那你得叫我离忧哥哥,我比你大几岁。”
“你为什么要从伯虑回来?”她直言。
季离忧想,也许这个问题不是她想要问,而是有人想借她的口问出来,“只是有些想家。”
苒苒点头,“你想你祖母了?”
季离忧想说那倒不是,但仍旧点了点头。
“你的封号是棠硕公主,为何不在皇宫中?”他也直言。
苒苒道,“在宫中生活,心中的任何闪念都无处躲藏,叫人没来由地惧怕。”
苒苒对季离忧说,午后的深宫宁谧得如同坟墓,皇伯伯喜欢同人下棋,所以宏易殿只有棋子敲落的声音,皇伯伯正是和苒苒的父亲下棋,每一次苒苒的父亲都会额间流下许多汗,所以苒苒不喜欢让父亲下棋。
她是个很诚实的女孩子,季离忧并不讨厌她。
院子里只有苒苒和季离忧两个人,反正没有其他人,苒苒就大胆地说话。
“你说,你也做噩梦,那你能告诉我,你做什么噩梦吗?”
季离忧心中一动,“你问我,我也得问你,这样才公平。”
两个做噩梦的孩子,互相倾诉心事,再好不过。
苒苒点头,并没有公主的架子。
“我梦见一个人用死亡换取了自由。”苒苒说。
作为交换,季离忧也告诉了她,“我的噩梦有两个,我梦见自己亲手杀了一个女子,又将另一个女子囚禁在高高的星楼上。”
她道,“哦,那你的梦中,你算不得是个好人。”
“在你的梦中,你是个好人吗?”季离忧反问。
苒苒不知道,只好摇摇头。
许久,苒苒道,“即墨皇室,曾有一尊贵的女子自焚,你知道吗?”
季离忧看了看四周,然后叹息,“如果你这话是真的,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苒苒像是睡蒙了,继续道,“我梦见她亲手烧掉了自己的宫殿。她将手伸向烛台的时候,丝毫没有发抖。”
“然后呢?”季离忧不解。
“我见到火焰无边的光亮终于带给了她自由和解脱,她在火中笑着,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她真正的笑,像是孩子般的俏皮。”
季离忧实在不知她在说即墨家的哪位夫人,他也从未听说过皇室有宗亲自焚这样的惨事。
苒苒问他,“你知道墨的幽香,在火焰中释放出来味道和平时都不一样吗?”
季离忧摇头,“我没有观察过焚烧画稿丹青时候的气味。”
苒苒得意地笑了,只是她的笑意有些恐怖和狰狞,“我闻到过,是一种像是衣服从尸体上撕下后的味道。”
季离忧变了脸色,他察觉到这个女孩子的异常。
“轮到你了。”苒苒说。
“我在睡梦中听到窗户上的敲击声,于是我循声推开门,除了看见庭院里一片空寂,还有惨白的月光,什么也没有看见,正当我以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远处星楼上,一个女子抱着膝盖在抽泣。”
苒苒问季离忧,“你是负心人吗?”
季离忧摇头,“我记不得这个女子了,也许,我是负了她吧。”
“为何她会在星楼上?”
季离忧道,“我不知,那个女子告诉我,是我将她送上了星楼,将她囚禁在宫阙内。”
季离忧的面孔慢慢在苒苒的目光中明亮起来,苒苒觉得他很面熟,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季离忧问,“是吗?还从未有人说我面熟呢。”
苒苒忽然叫他等一下,在这里不要走。
季离忧问道,“怎么了?”
就在苒苒走了没有多久。
突然一阵寒光斜刺过来,白色的光圈不断闪现,季离忧急忙躲开。
一面抽出腰间的配剑。
季离忧道,“你在做什么,大哥?”
季善敬没给他多说几句话的机会,他再次向着季离忧出剑。
两人像白蝶交缠在一起。剑刃撞击的声音悦耳冰凉。
季善敬已多年不与人交锋,但这一次,他的剑法明显带了杀气。
而季离忧与以前的躲闪不同,他的目光逼视着这位季家家主。
二人雪白的刃尖像风雨一样落下。
但两人都没有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取胜。
季善敬不明白,他自小跟随府上的高手练剑,怎么会不能在三招内击败这个野小子。
季离忧则感叹许久没有抽剑,剑招都生疏了不少。
不一会儿,季离忧意识到也许季善敬是因为棠硕公主才向他拔剑相向。
季离忧边接招边问道,“我和她只是说了几句话。”
“你到底为何回来?”
剑招不停,两人也在交谈,这样的谈话,未免叫人疲惫。
季离忧道,“我说了,你就信吗?”
“是祖母让你回来?”
“如果不是她让我回来,我敢回来吗?”
季善敬忽然出言不逊,“你是被放逐的孩子,就不该再回来!”
季离忧听罢,眉头一皱,“你就这般厌烦我?”
“厌烦?呵——我恨不得你去死!”他向季离忧心口刺去。
季离忧挥剑挡住,一剑拨开了他的剑,季善敬的剑落在地上,他指着季善敬的喉咙,“你输了。”
季善敬冷笑,“我敢杀你,你敢杀了我吗?”
季离忧啧啧两声,“已经是做家主的人了,喜怒不形于色,你这都做不到?”
季善敬伸手握住了他的剑锋,“你说,我要是说你伤了我,祖母会帮你还是帮我。”
季离忧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还没等他收回剑,便被身后的石头砸了一下。
季离忧回头一看,是苒苒。
“别伤善敬哥哥。”
季离忧收了剑,心道,我没想伤他,是他想先杀了我。
“这府中都是你的人,自然都是帮你的,就算是告到祖母那里,只要你说是我先动手,自然我被罚。”季离忧道。
苒苒听出了话音,脸上一红。
脚下却不停,挡在了季善敬面前,伸手道,“离忧哥哥,你不要伤害善敬哥哥。”
她一口一个哥哥,季离忧再怎么说也不好口出恶言了,“我都收了剑,自然不会再出剑。”
正想走,却被季善敬叫住。
“怎么,还想打一架?”季离忧问道。
季善敬道,“腰间。”
他低头一看,方才太过紧张,接剑时反应迟缓了一步,腰间被割了一道。
“是你输了。”季善敬道。
季离忧点头,“对,你说的对,你说的都对。”
苒苒担心这场比试是因她而起,自责不已,正想问他要不要请大夫来,想要身后的季善敬,只好不再说关心的话。
转手把画像给了他,“这是我刚才想给你的东西。”
季离忧接住了苒苒丢过来的画像,“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我说的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是谁。”苒苒道。
季离忧听罢,将画轴缓缓张开。
一副神气十足的射箭图。
射箭的男子,无论是身姿还是相貌几乎都和季离忧一样。
他的手像是被炽伤,画轴从他手上落下,掉落在地上。
更多的记忆涌入他脑海中。
他简直要被一只无形的手握碎心脏。
“六学弟子,季斐裕,一番得三纯,射出了白矢!”
“请胜者为不胜者斟酒。”
一个女子飞快地跑到了他面前,“斋长,斋长,你刚才,咻一下,你知道吗,你竟然射出了白矢,箭头直穿过箭靶三寸!”
她气喘吁吁,脸上透出粉红,跑出了一头的汗。
她跑得太急,他只好伸出手去接她,忽察觉她身前的柔软,又急忙放开。
“斋长简直也太厉害了!”她不停地夸赞他。
……
季离忧捂住心口,心痛得像是要裂开一样。
见他脸色忽然不好,苒苒有些后悔把这画像给他看了。
偏偏季善敬要火上浇油,他说,“为了弥补我方才伤了你,见你对这画像感兴趣,告诉你一声,这画像上的人,是我们的祖父。”
季离忧痛到麻木,但他很清楚,不是画像上的人让人万分痛苦,而是画这幅画的人。
“是谁……谁画了这幅画……”
季善敬道,“自然是祖母,祖母当年还是简渠公主的时候,在六学观射礼,回来就画了这么一幅画。”
季离忧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口中道,“撒谎!不是她。”
季善敬大怒,“不是祖母又是谁?”
苒苒心虚,此画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虽说简渠宫主也在宫中待过些时日,但这画却不一定是她画出来的。
可善敬既然骗了他,自然有他的打算,苒苒只好闭上嘴。
季离忧独自离去,眼前一片昏暗,他扶着一边的树干,依然是心口疼痛不已,似乎想到那个女子,就难过得不能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