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这几日早间起来一样,苒苒一踏出帐包就扭头向着伊吉格的帐包望去,她一天比一天起得早,但总是见不到他的影子。
卫琅在她身后幽幽开口,“看什么呢?”
苒苒说,“伊吉格为什么每天早上都不在帐包,他起得很早吗?”
卫琅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告诉她。
伊吉格其实是部落之乱时被灭族的部落,他们的部族称为耳宜,本是失韦最不善战的一个部族,但某日不知为何,就在失韦小祭典上,前来参会的二十一个耳宜人争相上前刺杀失韦最尊贵的莫和多。
刺杀失败后,耳宜人纷纷自尽,死前一个个口呼多神教才是失韦的护佑者,他们皆是多神教的信徒。
失韦人收服一个部族就会将腾格里天神传到他们部族中,使之信奉腾格里,即长生天,但事实上,每个小部族都有自己所信奉的天神。
耳宜人的信仰便是多神教。
传说耳宜人的祖先乃是一个从雷火中诞生的女神,她用自己的身体孕育了两个孩子,在雷火熄灭后,女神的光也渐渐消失,这两个孩子在天地即将压合在一起之时,一个顶起了天,一个稳住了地,此后天地间便只剩下这两个神,这便是耳宜人所说的多神教的由来。
伊吉格的部落刺杀失败后,莫和多大怒,但他仍旧保留了慈悲,宣告如果他们信奉腾格里,则会免去他们一死,出乎意料,整个耳宜人都绝不承认腾格里的存在。
这便和失韦人的信仰背道而驰了。
莫和多下令屠杀耳宜族人,只留下三岁以下的孩童,将这些孩童送去失韦贵族身边为奴仆,不得和失韦人婚配,不得纵马、不得食肉、不得放声歌笑。
苒苒听后难过不已,“那他是……”
“他是作为奴隶被送来了此地,草原的游医老达见他对药草经脉颇有天赋,故此破格请求贝和渡将他收为徒弟,老游医已经年岁大了,这几年,基本都是伊吉格为这附近部族的人诊治。”
他本想劝服即墨苒将目光收回来,但心中却暗自在好奇些什么。
南魏的棠硕公主,草原上一个被灭族的奴隶。
她要是真喜欢上了他,传到天子耳中,会是怎样的笑谈?
卫琅承认自己喜欢看热闹,但也不是谁的热闹他都喜欢看。
他忽然开口直入,“你是不是喜欢伊吉格?”
苒苒没有回答,却红着脸低下了头。
“他有什么好呢?你和他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此前也不曾见过面,你只是来到这里才认识了他。”
苒苒也在想这个问题。
季离忧拿起药膏涂抹在手背上,嗅了一口这气味,说书人总是说这个气味很奇怪,他不想再涂这种药膏,如今任性得像是个孩子,他却不知为何,情愿张开手臂让他躲到他身后去。
他喜欢的他,本不该是轻易服软认输的他,但当他真正说自己做不到之时,他却也没有觉得失望,小时候总觉得他可以毁天灭地,但现在的他,失去了那些奇奇怪怪的术法,也并未让他觉得不对劲,好像,什么模样的他,他都会接受。
苒苒在帐包外叫了一声,她不想见到说书人,只是来见季离忧。
“我在。”
苒苒便进来了,“闻先生呢?”
“睡得久了,我让他出去走走。”
苒苒如释重负,趴在季离忧手边的桌子上问道,“离忧哥哥,我问你个问题。”
“嗯。”他在想若是用香草放入其中,会不会坏了药性。
“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季离忧有些倦怠,明显一个字都不想说,“嗯。”
“嗯,就是有,是不是?”
“你问这个做什么?”
“哎呀,人家就是好奇。到底有没有?”
“算是有吧。”
“你以前和我说过,你倾心相待的人曾经伤过你的心,她是谁啊?”
“你管我这么多?”
“好吧,离忧哥哥,你能不能告诉我,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受?”
“怎么,你有喜欢的人?”
“好像是有了一个。”
“是谁?卫琅吗?”季离忧故意问。
“他?才不是!”
“那是……伊吉格?”
“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睛都告诉我了。还问我怎么知道。”
“那我该怎么办?”
“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就去采取行动。”
“目的?喜欢人还要有目的?”
季离忧微微愣了一下。
是啊,喜欢一个人,哪里需要目的,采取行动,只是因为喜欢他,想要多和他待在一起,仅此而已。
“不,不是目的,是你对他的期盼。”
“我只是想问问他喜欢不喜欢我,要是喜欢我,我可以将他带回良渚,以后做我的面首。”
季离忧顿时惊得张大了嘴。
苒苒笑得直不起腰,“吓到你了,是不是,离忧哥哥以为我不会养面首?”
南魏公主不养面首的倒也不多,即墨家女子的身份尊贵,驸马迎娶公主,行礼时,须得一叩一拜直到陛下和皇后脚下。
在公主府,驸马也只是个外客半奴,宣之即来,挥之即去。
“你养面首,有什么奇怪,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然想把伊吉格带回去做面首,你将来的驸马不会允许一个异族人进公主府。”
苒苒正色道,“我若是喜欢他,自然要让他成为驸马,我唯一的驸马,我要告诉全天下的人,他是我的驸马。”
季离忧点点头,“棠硕公主的驸马,可不好做呦!”他笑着说。
“可是卫琅说……”
“他说什么?”季离忧问苒苒。
说书人走了进来,“定了心意,就得及时去传达,否则晚了,你的如意郎君就被其他草原女子抢走了,到时候你哭都没有眼泪了。”
苒苒当即站了起来,“你说的对,与其在此地问离忧哥哥,还不如直接了当,我要即刻去告诉他。”
说书人缓缓在他腿边卧倒,倒在他腿上仰视着他,“你方才和她说了什么?”
“你不是听见了?”
“我就听见几句,前面的没有听见。”
“没什么,她告诉我她喜欢伊吉格,问问我的意见。”
“伊吉格,是那个游医不是吗?”
“是他,你还记得。”
“记得,就是那个总喜欢嘴角挂着笑意的游医,不知道为何,他总是可以待人很是坦诚,这样的凡人,我却很久没有遇见了,要是以前,我一定要窥探他的心,探查他的前世,可惜了,现在却不能了。”
季离忧无奈,“好端端,你总是要打探别人的过去做什么?像是个小偷,偷旁人的回忆作为收藏。”
“我只是觉得无趣,找些乐子来。”
“何时回伯虑?”
“快了,就最近几日吧。”
……
苒苒等在他帐包外等了许久,却没有等来伊吉格。
不速之客来得倒快。
乌娅问道,“你在等谁?”
“你管我!”
“在等伊吉格?”
“不是。”
“你就是在等他,别骗人了。”
“你想干什么,我今日不想和你吵架,你要是想和我打架呢,我们再约时候,总之最近不行。”
乌娅摸了摸眉头,“是你让安木达和卫琅放过我的?”
苒苒嘁了一声,“我帮你,你还不满?”
“……不……不是……我是想谢谢你,安木达一直都奉行以牙还牙,要是从前,她会杀了我。”
“不会吧?”苒苒道,“安木达不会杀你,她只是吓唬你而已。”
“她是大祭司的女儿,是神女,要是她想要了我的命,贝和渡也保不住我,你为我求情,我很感激,那晚引你去月山,我很后悔,如果你真的被狼吃掉,我会很自责。”
“不要紧,都过去了。”苒苒心不在焉,见伊吉格越走越近,苒苒推她,“你快走,快走。”
“怎么了?”乌娅没看见背后的伊吉格。
“他来了,你别碍事。”
乌娅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走了。”
伊吉格行了个礼,天色渐晚。
“即墨姑娘?”
“你也会叫我姑娘了?哈哈哈哈哈,我们南魏人是喜欢叫女子姑娘,不过良渚人喜欢叫女孩囡囡,就和你们草原人差不多,你们不是喜欢叫人杜杜吗?”
“看来是很像。”他无意扫她的兴致,但他今日很累,实在不想曲意逢迎。
伊吉格走近帐包,点亮了灯,从桌子后面拿出了一本书,上前写的字都是苒苒看不懂的字。
“这是什么?”
“是译成失韦语的离耳书籍。”
“离耳?是什么书?”
“医术。”
“是治什么病的?”
“童稚惊厥。”
“你为何要看这个?”
“前段时间,有个孩子从马上跌下,受了惊吓,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后来他们请部族里的萨满驱赶邪气,但仍旧没有什么用。”
“哦,所以你看医书来帮他是吗?”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
“即墨姑娘来找我所为何事?”
“也没有其他事,我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和我回南魏。”
伊吉格手中的书半日没有翻页,手指停在第一面轻轻捻动书页。
“我问得不太清楚是不是?我是想问你喜——”
“够了。我听明白了。”
“嗯——可是我还没有说完,要是你愿意跟我回——”
“我说够了。”
“你在生气吗?”
“伊吉格不敢。”
“那你为什么忽然很愤怒?是不是我说的话让你觉得不自在了?”
“……你……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我不会和你回南魏,公主的话,我听得明明白白。”
他一句一个配不上,但理直气壮却像是苒苒配不上他,在痴人说梦。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那种会养很多面首的公主?我不会的,我只要一个人就好,离忧哥哥说了,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最好的归宿。”
伊吉格累了,她竟丝毫没有被男子拒绝后的羞愧,这当真是南魏女子?
“我只是一个奴隶。”
苒苒说,“我早就知道了。”
“既无领地也无官爵,更无其他草原男子骁勇善战的本领。”
“好,知道了。”
“你还年轻,并不是真正的喜欢,只是我一时照顾你,你便错认了这种感觉,我也有其他病人,当他们的伤病渐渐好转,这种错觉就会消失。”
苒苒笑了,“那我以前就不生病了吗?我也没有随便跟南魏的大夫说喜欢他们。”
“这……这是不同的。”
他说的她根本不想懂,她说的在他耳中又是无稽之谈,两人讲天讲地,最后都累了。
苒苒坐在他身边看他磨药。
“伊吉格,你原来的名字是什么?”
“我不记得了。”
“撒谎,人不会忘记自己的第一个名字。”
伊吉格低低说了一声,“满格威。”
“我听不懂失韦话,你可以用南魏话告诉我是什么意思吗?”
“满格威是我母亲告诉我一个天神,他是主神的孩子之一,是世间的疾病之神,能够治愈一切疾病,一切苦痛,但也有人说正是他把疾病带到了人间,披着救世主的外衣残杀凡人。”
“这样说,他到底是个好神还是坏神?”
“各人有各人的见解吧。”
“我觉得他是治愈之神,可以帮助人们除去病痛。”
“为何?”
“我也不知,从前在宫中老师教我们,诸子百家中有人说人之初性本善,但也有相反的意见,说孩童生下来就啼哭,吵着要母亲哺育,丝毫不会在乎母亲的感受,所以孩童的本性就是自私。我就问老师,如果一开始世间就没有善恶,只有本性,那善恶又怎么算呢?所以本性,生来带着的东西,算不得善恶之间。”
“你说得很有道理,大多善恶都是后天养成的习惯,没有一个孩子生来就是刽子手。”
“我更愿意相信所有人一出生就是善良的,你说的满格威,我更愿意相信他是个善良的神,不是屠戮之神。”
“我母亲也相信第一种,她绝不肯相信满格威是带来疾病的恶神。”
“为何你现在改了名字,是因为他们不让你用原来的名字?”
“这里的人信奉腾格里,我的名字出现了其他的神嗣,便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
“伊吉格又是什么意思?”
“是像晨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
当苒苒知道这个名字的寓意,她感到悲伤不已,“是谁给你这个名字?”
“教我医术的师傅。”
“为什么,他要给你取这个名字?”
“是我自己,想要尽快消失,消失得像是从来没有来过这世间。”
苒苒看着他,她很久很久没有说话,这个人,为什么和她过去想的一模一样?
“要是可以消失,会不会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苒苒喃喃道。
她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转身便走。
伊吉格从后面追上来,将灯笼递给她,“夜间路黑,别忘了打着灯走路。”
“多谢。”
“你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
“这个给你。”
他把哨子挂在她脖颈上,“要是在营地里碰见什么兽类野狗,就吹响哨子,会有守夜的人前来帮你。”
“好,我明白了。”
“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可以告诉我,我替你看看。”
“我没事,我只是想要走几步散散心。”
他同她告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