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了个哈欠,眼睛里含了眼泪,困倦极了,被人从温暖的被褥里拉起来,洗梳一遍,又在闲适的午后,冒着大雪来了他这里。
“罢了,昨夜你也没有睡好,回去吧。”他将手从太医身边收回,看了郦修宁一眼,话却是对她说。
不知是不是故意,在说完这话后,他又赶他走,“你也给孤拜过年了,若无事,年宴便再来,孤还要去皇后宫中。”
“是。”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走出陛下寝宫,他一向脚步走得快,这一天却是慢得蹊跷了。
她一向喜欢慢吞吞踱步,这一天却是快得出奇了。
一个慢,一个快,前后擦肩而过。
厌棠停驻脚步,凝视明康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不曾回头看他,厌棠也不曾回头看殿廊外正在远眺的陛下。
但厌棠知道,他一定都在看着。
可他就是挪不动步子,只得站在雪地里,目送她走远,见她脊骨仍是挺直,低下的头颅也没有多少卑微,便知这一切并未折断她傲骨。
世事没有给他一个机会,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动了心,但他确实在意她一举一动,想要避开眼,又觉得少看她一眼都是折磨。
他连一个字都不敢对她说,生怕被她看出破绽,若陛下是凶手,他则是陛下手中的凶器,一把剑,谈何温情,他就算是递给了她,她也只会觉得肮脏。
一切都没有开始,他就轻而易举听见了号角最后的挣扎,不知,这于谁而言更残忍。
她走得太快,像是根本不惧怕这半空的寒意和深宫的危险,她不渴望去抓住任何可以抓握的人,厌棠在想,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勇敢吗?
那为何又要落荒而逃,满脸通红。
哥哥年后才能来看她一次,明康等了好久好久,眼巴巴望着宫门的方向。
整整一年她都没有见到他。
哥哥瘦了很多,他来牵她,唯剩的一只手指甲刮得她手心疼,她看了一眼,他的指甲歪歪扭扭,无人替他修剪。
他右手使剑,用得最好,从前其他哥哥在,剑法也都不如他。
如今,他没有了右手。
哥哥没有同往年一样和她说,希望良儿今朝康顺,岁岁平安。
哥哥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们两个一起在椒房殿外捉迷藏,明康点点头,她当然记得,母后总是会很生气,说他们不合体统,要是告诉了父王,非得叫嬷嬷好好罚他们。
哥哥同明康说,“你想不想和我再玩一次捉迷藏?”
明康不懂他的意思。
“小时候,咱们两个玩捉迷藏,每次你找不到我都急得要哭,可是你知道吗?我一直都躲在暗处偷看你哭,哈哈哈哈哈……”
明康在他手心写道,“坏哥哥。”
他点头说,“我才不是坏哥哥,我是担心你找不到我,才偷偷看着你别摔倒。”
她轻轻搂住了哥哥的腰,亲昵地躲在他怀里,无论外面的风雪多大,只要有哥哥在,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都不怕。
快开春时,公羊一族遍请朝中臣子前来首射礼。
明康记不得太清楚了,她们说得时候很慌张,所以她也没有听得很明白,只记得她们说,哥哥敬给陛下的酒水中有剧毒,陛下同他碰杯,两人都喝了有毒的酒水。
幸好陛下神佑,及时服了解药,哥哥临死前大骂陛下是狗贼,不愿饮下解药,谢罪自尽在首射礼前。
明康在殿内跪坐一天一夜才想明白哥哥的话。
他说要和她玩捉迷藏,可不就是捉迷藏吗?只是,她再也找不到他了,这一次,他会躲很久很久。
他说,就算她找不到他,他也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保护她。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陛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她的腿都麻木了,蹒跚着扶桌而起,活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可她还未满二十,刚刚过了十九岁的生辰。
她不想看见他,可他强迫着她日日来见他。
他说,她父王留下的退位诏书上乃是心甘情愿将她许给公羊家,无论何人为王,有赵良都会成为公羊家的侍妾,只要公羊一族保证不夺走王都的任何一条性命,不伤大业的子民,不毁大业的宗庙。
这便是大业嫡公主高贵的使命了。
父王留她一条命,不是舍不得,他舍不得的是大业的江山,大业的百姓。
他带走了他能带走的亲系,也想护住他想护住的天下。
唯独她,不在天下之列,不在亲系之列。
他保全了有赵所有女眷的尊荣,却叫她成为笑柄,让大业人、北俅人将她成为茶肆酒馆的谈资。
见她又在出神,陛下推了推她的脑袋,“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明康乖乖巧巧地在他手心写道,“捉迷藏。”
“捉迷藏?你别告诉孤,你一整天发呆都是在想捉迷藏,你认为孤信?”
她点点头,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想要躲起来,躲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哪怕是躲进地狱深处也好。
大祭司站在一旁,得意洋洋看着岸耶的门渐渐关闭。
卫琅正在思量怎样去帮季离忧的忙,苒苒蓦地眉头一皱,“离忧哥哥他们该怎么办?”
大祭司啊瞅了她一眼,冷笑说道:“即墨苒,好歹你也算是个南魏的公主,原来就只会大呼小叫么?”
苒苒怒道:“离忧哥哥他们要被困死在里面了,您老人家还说风凉话?”
大祭司平生最恨人说她老,欲发怒。
安木达赶紧道:“眼看岸耶快合上了,最重要的是我们怎么把人带出来。”
大祭司慢悠悠道:“若不是看在你是个黄毛丫头的份上,我非得教训你不可。”
苒苒脑子一热,笑道:“好呀,那正是求之不得!要打就赶快打吧,一个长辈欺负我一个小辈,算是什么本事!”
卫琅眼见大祭司的脸色变差,挡在两人面前对苒苒说,“住口,你还要添乱?”
苒苒并没有看出他是在为自己解围,笑道:“我在这里一个人也不认识,离忧哥哥也不在,你们想要欺负我,可以啊,我倒是想看看失韦人是如何教训南魏公主?!”
刚说到“教训”二字,大祭司已是唰的拔剑出鞘,朝着即墨苒的面门就是一晃。
口中说道,“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安木达吃了一惊,没想到母亲现在就要对苒苒动手,还来不及反应,卫琅已经抓住了苒苒的肩头,将她向旁边一带,躲开了大祭司的剑。
大祭司边骂道,“不要命的蠢货,你帮助外人对付你师傅?”
左掌拍出,右掌向苒苒的脸抓去。
哪知卫琅像是早就料到她这一招,已有准备。大祭司抓来,他早已是一飘一闪,穿花绕树的身法,带着苒苒避开了大祭司的掌法。
大祭司一抓抓空,瞪着眼睛看卫琅。
“你以为你是本座的对手?”
卫琅放开苒苒,拱手道,“我知道师傅武功术法世间没有多少人是敌手,可我不能不管她,既是我带着她来到草原,我就得将她完好无损归于南魏。”
苒苒不领情,“谁要你救我,假惺惺,就算是死,我也要和季离忧死在一起,他有这个下场,全是我一人之过。”
话声刚落,苒苒猛地一脚踏在岸边,奔着几乎成为一条缝隙的岸耶而去。
卫琅见状当机应变,仗着轻灵的身法,飞出海子上,迅即张手就要去抓住苒苒的衣角,刚刚抓住半截,未曾站稳,只见岸耶上的光芒耀眼,那一丝缝隙连带着两人都落入其中。
安木达一直在旁观察母亲和卫琅过招,瞻前顾后,见卫琅的身影一纵而逝,也跟在他身后扑在那微光后。
随风飘舞的一团白影,消失在众人眼前。
大祭司气急,“他们不要命,关本座何事,卫琅和安木达这两个蠢货,就算被困在在哪个阎浮世界中,本座也不会出手。”
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在场的萨满们说,以示清白。
苒苒和卫琅醒来时,就在一片草地上。
她疑心自己还在失韦,揉了揉眼睛,看见不远处的马场,道,“难道还在失韦?”
卫琅无奈,“这应该是岸耶里的其中一个阎浮。”
苒苒此时不想和他说话,在她看来,卫琅和那群草原人才是一伙的,季离忧没有救回来,一定和大祭司逃不了干系,卫琅就是帮凶。
她走快了,想把卫琅落在身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卫琅叫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敢乱走?”
“我有脚,你管得住我?”
这边话声刚落,一个人影当即闪现在苒苒面前。
她还没有看清是什么人,卫琅几步冲上去,两掌相交。
掌风剑影之中,刚柔两股力道互相牵引,陡然间只见剑光一闪,苒苒连忙道,“卫琅小心!”
饶是他躲闪得快,只听得“嗤”的一声,衣襟已是被这人的利剑穿过,幸而没有伤着皮肉。
卫琅猛地一掌,将面前人迫退两步。
高大男子问道:“你们是何人,敢闯入皇家围猎之地。”
见卫琅刚才险些给他利剑所伤,苒苒吓出了一身冷汗,“放肆,连本宫也不识得,陛下近日要来围猎场,太皇太后不放心,叫本宫来看看。”
她心思转动得快,一听见他说的,心里有了几分底,但也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要是没有骗过去,还得卫琅出手。
“可有宫中……”
他刚说一半,苒苒便掏出怀里的令牌一闪,这人也没有看清,急忙跪下请罪,“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没有认出翁主。”
幸好碰上的是个脑子不灵活的,苒苒擦了擦汗,对着卫琅一笑。
如此这般才离开了是非之地。
苒苒埋怨道:“不知道这是到了什么地方,该死的,我们怎么找离忧哥哥?”
卫琅笑道:“方才不是还说不要和我同行?”
“刚才我已经领教过了这里的人多可怕。一上来就出手,我可没有几条命可以拿着玩儿。”苒苒后怕。
她这变脸的功夫弄得他啼笑皆非。
“我跳进来找离忧哥哥还情有可原,你干嘛也进来了,和安木达一样置身事外,在一边看戏难道不好?”
“怎么你找季离忧就是情有可原,我就不能来找他?”
“随你,别扯我后腿就是。”苒苒故意气他。
“你这丫头刁滑得很,自讨苦吃,我救了你,你不说谢谢也就罢了,还冷嘲几句,可怪不得大祭司要对你出手。”
苒苒对准卫琅的手臂,猛地一拳。
卫琅沉下了面,道:“你再不知好歹,敢惹我,我可不客气了!”
“怎么,你也要和你师傅一样要杀我?”
口中说话,两人脚步渐渐走远。闯入了市集之中。
“你说离忧哥哥到底在哪里啊?”
“你都问我几百遍了,不腻?”
“我看你不像是不知道的样子,所以才一直问你。”
“方才在围猎场,你听见那个侍卫说的话了吗?”
“什么话?”
“算了,你根本没认真听他说。”
“到底什么话?”
“肚子饿了吗?”他忽然问她这么一句。
“还真有些饿了。”
“去买些红糖糕,我也要一块。”他道。
“干嘛指示我去。”嘴上不满,脚下去奔着那摊子去了。
到了摊主面前才想起自己没有银钱,从头上拔下簪子说,“我用这个和你换两个红糖糕好不好?”
摊主看了她周身,面容尊贵,识得这簪子价值不菲,拿了簪子后,还找了她三两银子和一些铜钱。
“不用了,这些钱我不要了。”她拿了红糖糕就要走。
摊主生怕她反悔,将簪子收好了,仍旧把那些银钱给她,“姑娘还是拿着这些钱,否则在下也不敢受这金簪。”
苒苒没办法,只好带着这钱和红糖糕回了卫琅身边。
等她回到两人方才站立的地方,已经不见了卫琅的身影。
她的心陡然间一凉。呼吸一滞,心也像是不会跳动了。
周边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犹如坠入冰窟,站在一个陌生的世间,她慢慢回过神来,不死心地对着四下喊叫,“卫琅,你在哪里?”
她以为,无论她怎么无礼,卫琅都会跟在她身后,这样一个陌生的世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认识,他应该不会舍她而去。
但现在她才慢慢明白过来,其实她和卫琅不过是萍水相逢,就算是他不管她,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