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王死,新王继。明康又成了新王的美人,区区美人,是宫妃中品阶最低者。新王昭告天下,大业同北俅和亲,结万年之好,此后大业为北俅国土,大业之民亦是北俅之民,不会被归入奴籍。
大业人最怕的就是这一点,北俅王这样一说,大业纷纷信服,尊为新王。
早晨,大监打开窗子,透过结满霜花的琉璃窗隐约可以看见明康公主正站在院里看梅花。
此时天上落着稀疏的雪,地上、檐上都是莹莹的白。
花枝上也积了雪,显得梅花树略有臃肿。
仿佛花枝上的花儿下一刻便要坠落下来。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锥,锋利地泛着叫人发颤的寒气,于是人的心头也一阵阵发冷。
“她何时起来的?”陛下问左右。
“昨夜侍寝完后,良美人天色微亮便站在院外等着看花。”
他冷笑一声,“去把她叫进来。”
雪地上没有脚印,良美人身边没有人跟着,地上的雪也还没人扫过,陛下心思重,夜间又经常辗转难眠,就算是睡着稍有动静便会惊动他,故此清晨的雪谁人都没有扫。
见陛下气色尚可,大监使了眼色让宫人上前侍候他起来。年前后不必上朝,陛下夜间也休憩得好了些。
明康走了进来,肩膀上的雪一进温暖的宫殿便化了。她本想将雪抖落下来,看见他侧着头瞥她,只好一动不动。
他说,“这样严寒的天气,清冷的早晨,公主能有此雅致,实在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你是想让孤察觉到你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叫人怜惜怜惜你不是?”
明康肩头的鹿皮披肩与白雪相辉映,外面朔风猎猎,她脸上却怡然自得,全然不忧心。
“怎么办,你喜欢什么,孤就想毁掉什么,不然,孤叫人去拔了那棵树?”
明康没有抬头看他,哈着手发呆,两个眼扑腾扑腾地像是小灯笼。
她总是这样不搭理人,他知道她不能说话,但这样没有反应,他是绝忍不了的。
便发了脾气,“毁了树有什么意思,不如毁了你。”
明康打了个哈欠,看来是昨晚没有睡好,今早又起得太早的缘故。
他更加怒气上头,“在床榻上毁了你,如何?”
明康谦恭地跪在地上,行了个宫礼。
他不知她的意思,侍候她的侍女小心翼翼对陛下说,“美人这是说,她要回去休息了,是辞别礼。”
他忍住想要对她砸杯子的念头,转了心思道,“不然再等等?郦大人今日要进宫,你们好歹是旧相识,不如见一面?”
明康的眼睛这才抬起来看他一眼,眼睫蝴蝶翅膀一般灵动。
他被她气笑了,“孤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你竟然丝毫不怕孤,千百句竟也不如提他一个名字?”
明康低下了眼睫,又是一片寂静。
三寸宽五寸长的小木匣子登时飞出,砸得她满脸是血。
额间的血滴下来,顺着眼睫向下滴落,渐渐的,一脸上全是鲜红。只有眼圈没有发红,眼底犹是冷漠和沉静。
他在她这里,饶是使用了最威风的帝王之术,也不曾在她身上获得了一种帝王身份的满足,自然是恼怒无比。
郦修宁来的时候她脸上的血已经干了,两个人在殿外匆匆擦肩而过,他竟没看她一眼,她亦是紧紧低着头。
他对她本该有愧,可如今却是连顺嘴着问候一下也没有。
她并不计较,也不觉遗憾。只是在心里默默画圈,画了一个又一个圈子,圈子里有哥哥的断手,有父王自尽的长剑,有母后临死时磕在地上磕碎了的翡翠镯子……
理亏的不是她,她错在成为了败者,错在无力反抗,她现在没有资格要求这些仇敌道歉,也没有权利对他们任何人表示任何不满。
皇后娘娘处处有礼,大度温文,雍容华贵,所有人都是这样夸新后。
然而只有明康一个人尝到这实则是他给她的一种报复,是一种慢刀割肉的钝痛,折磨,从前这些夸奖的话,都是旁人尊母后的夸辞,如今,成为了他们冠冕堂皇的敬语。
如果有可能,她马上就会死去,再不见这里的一切。但这种念想猛然出现,却又如一根飘荡的丝,若隐若现,难以捕捉得到。
她急,她恼,又无法发泄。于是只能做个傻子。
她在焦虑、无奈中苦苦等待,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
仇恨无论在何时都会蒙蔽人的双眼,他们被一场梦束缚,一次逃不开,又陷入另一场梦,生生世世,无穷无尽。
皇后娘娘道有些份例请良美人亲自去取,让她顶风冒雪从宫中东北到西南斜穿一大趟,不过是因为昨夜是她侍寝,她心中愤恨,只好折腾她。
明康喝了冷风,咳嗽几声,仍旧压低咳嗽声,声调不高。
果然,皇后娘娘道,“确是个娇贵命格,走这几步路便冷着了。”话里含着威严与不满。
明康无言地看着皇后,也未曾行礼。
皇后道,“如今你见本宫,竟是连礼也不行了?”
她仍旧一动不动,身边伺候的侍女低声道,“美人,快些跪倒请罪。”
快些跪倒请罪?快些跪倒请罪?她顿时心内溢满酸楚。
明康身上流着有赵皇室的血,这些人不过是蛮夷之地的野人,尊严让她难以跪在她脚下请安。
侍女在她耳边悄悄说,“美人还是快行礼吧,否则我们都会没命。”
她犹豫了一下,恭恭敬敬行了宫礼。
皇后一惊,她没想到她服软这样快。
明康低着头,心中焦躁油然而生,但她很快按捺住。
午后又下了场大雪,陛下召她过去。
明康恰好进殿内时又碰见了他,她身上的细雪遇到室内温暖的热气立时变作晶莹水珠,眼睫上的雪也晶莹剔透挂在睫间。
太医在一旁为陛下把脉,“心气平则脾土荣昌,故心火是脾土之丹……”
这个太医,从前是大业皇帝最信任的太医。
明康不动声色地撇过眼睛透出门外看苍茫的大雪。
陛下笑,故意道,“怎么,不是你想见他吗?”
明康和厌棠相视一瞬,默契地避开了目光,像是从不认识的两个人。
其实,他也不曾和她说过一句话,那一天在西太后娘娘的絮福宫,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但她总感觉已经认识了他许多年,似乎是很多年前便熟知的一个人,又似乎是很多年后一定会相识的两个人,这般奇怪的感觉,她亦是不知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