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越来越坏,明康是亲眼看着难民涌入都城的。
据说,陛下预备着迁都,迁往南方,哥哥也是这样说,南方很好,他们每个人都这样说。
迁都前,宫里乱糟糟,平日里管教明康规矩的嬷嬷也被叫走了,哥哥这才有机会把她带出宫,时隔多年,她的玉足终于踏出宫外,她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冠着大业的名号,可惜,很快这里就会变为人间炼狱。
明康戴着面纱,和哥哥在都城走了一整天,哥哥心里在想什么,她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哥哥却未必知道。
听说,都城的上元节、年夜,天下闻名,舍弃了这一方土地,从此后,大业皇室便会成为懦夫,明康晓得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晓得,但是大家心照不宣接受了残忍的现实。
街头不再有汹涌的人潮。
不远处几个女子笑起来,在街上笑着跑着,全然没有常人的担忧,这即将成为孤城的土地,她们全然都不放在心上。
明康歪着头,面纱露出侧隙,一张国色天香的面孔,贵不可言。
很快驶来一辆马车,马车宽大,停在几个女子身边,车里有人探出头来,“挡了路,还不快滚!”
几个风尘女子不敢笑了,纷纷让到大路后面的泥地里,连正路也不敢踩一步。
马车里的老头又说,“呸,怕是脏了我家主子的眼,你们找个主子瞧不见的地方,等我们马车过了三里外,才可出来走我们方才走过的地方。”
女子们慌张不已,将头低下,听见这话,急急找了个酒馆就跑了进去。
明康不明白,大路朝天,为什么她们非要躲,就因为车里的人是司空大人家的小女儿?
哥哥看着,没有说话,她自然是不明白的,风尘女子可以走这大路,可她们不能与这车上的女子共同走这大路,非得等她走过再走不可,她们是低贱的,卑微的,绝不可和贵族家的女儿们同时同地出现,就算是看见了这些贵人也合该低下头躲开,及时腾出干净的地方让这些人落脚。
他要怎么和明康解释这样不成文的规矩?他解释不了,也不能让妹妹知道,他甚至有些后悔答应带她出来了。
明康牵牵他的手,还是在问。
于是他说,“本该如此。”
“为何?”明康在他手上写道。
哥哥道,“非民也。”
“可她们不算是大业的子民吗?”明康疑惑。
“她们只是大业的奴隶,奴隶和子民,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哥哥细心解释。
“像宫里的女哥儿?大监?”
“不是,他们还不如大监。”
明康还是不明白,“是人一生下来就是奴隶?”
“有些是,有些不是。”哥哥觉得,她应该知道一些外面的险恶,不是所有的人都过着和她一样的日子,就算是宫里得势的敏升公主也都知道这些,唯独她,被放在瓷瓶里,用最干净的清泉养到了今天。
“城中的百姓,日子过得很苦,你身上的一块儿帕子就够一个普通百姓家半个月的口食费了。”他轻轻叹息,“更不用说那些不如百姓的人。”
明康好像明白了,怪不得她们一点也不怕,因为她们根本没有打算离开这里,她们也不怕敌军占领都城,怎么样都是凄惨地活着,又凭什么不允她们笑。
明康的步子闲适,但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在她心头蔓延。
就在他们启程那日,宫中大乱。
尊贵的明康公主,美貌的明康公主,成为了砧板的鱼肉。
陛下为了保全皇室的尊荣,要杀了翁主公主们,明康丝毫不怀疑父王会杀了她,因为他已经杀了皇后。
她被留在最后一个,十七岁的明康伏在父王膝头,陛下从来没有这样柔和地抚摸着她的头。
所有的女儿都哭着求陛下不要杀她们,明康没有。
明康不会说话。
她只是睁着那双墨色潋滟的明目看着陛下,那样纯真的目光,陛下转头看窗外的天,像是没有尽头的路。
这也是明康第一次见到陛下哭,他眼中蓄满的眼泪落在明康背后,明康知道,他正举剑要刺她的背,她慢慢伏下身子,像是只猫儿般温顺地伏在他身边,躲也不躲。
哥哥姗姗来迟,明康沾了一身血,站在一地血泊中,猛地一回头,那张明艳的脸上也沾满了血。
所有人都死了,陛下却不舍得杀她,将她留了下来。
明康一直这样认为,陛下是舍不得杀她,直到十九岁那年生辰,她一直都是这样以为。
可是,陛下临死时抚着她的脸,又为何不停地说,对不住良儿了。
都城的公主,大业的公主,唯一留下的公主。
大业的明康公主嫁给了北俅的皇帝,一个年纪大的可以做她祖父的男子。
只可惜成婚那日,他饮下一杯酒,宫外传来消息,次子逼宫,已杀了他最宠爱的嫡长子。
公羊家的人,一个比一个狠毒,明康还没有同老皇帝合礼。
长长的宫阶上,所有的礼都只成了一半。
明康不在意,她只是想要护住哥哥,大业皇室覆灭那日,她眼睁睁看着哥哥被斩断了一只手臂,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剑刺穿了哥哥的举起剑欲自刎的手。
她不怕死,只怕不能和最珍爱的人死在一处,这世上只有哥哥一人了,她要护好他。
她没有忘记她是大业的公主,这一城的百姓还没有逃走,她要为他们搏一搏。
哥哥那日领着两千禁军挡在了城墙外。
如螳臂当车,但犹有一线生机,大业制造的火器就藏在都城底下,必要之时,一旦点燃,全城都会化为一片灰烬,但陛下没有这样做,他不想将来史书写他一句,毁一城,护一姓。
哥哥在同他们谈判,是玉石俱焚还是把酒言谈,都在北俅人的一念之间。
后来都城的人都说,有赵一族尽是懦夫。
有赵势将都城拱手相送,还把亲妹妹贡给了北俅年迈的王。
明康没有觉得委屈,也不曾哭泣一次,只是哥哥在答应了将明康嫁给北俅王第二日,跪在椒房殿外举剑自刎,他护住了都城百姓,却没有护住妹妹。
是那一箭射掉了哥哥手中的剑,也是那个人斩断了哥哥的手臂。
明康看着这个眼熟的男子,许久后才想起来,他曾是同她共看灯花的男子,一身茉莉花香,满怀是柔情。
他除了叫厌棠,还有一个名字,郦修宁。是北俅王的次子的幕僚,也是东胡皇室中被放逐的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