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絮福殿已经有七八个侍女围在床榻边。
明康公主揉着眼睛,瞧着侍女递过来的纸条发蒙。原来已经过了腊月十五,她歪头看着这些笑眯眯的侍女,还是没有弄清楚她们想要做什么。
其中一个轻轻上前道,“殿下,皇后娘娘吩咐着今日要着三华锦服去西太后娘娘那儿,殿下莫不是睡晕乎了?”
明康公主被这么一提醒,才记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同时,她眼前似乎出现了母后往年对她说,你该到显仪殿去了。
她最不愿意去那儿。
于是扭捏着赖在床上,任凭谁求她,她也不起。
嬷嬷见她那难受的模样开导她说,“殿下今日可是转了性子,往年最是敬爱西太后娘娘,巴不得去看她,今日怎么了?”
明康公主坐起身,想要抱怨说,她才不爱到阴森森的老太太殿里去。
一张嘴,似乎才想起来自己不会说话。
真奇怪,今日这具身子仿佛不是自己一般。
“去吧殿下,太后娘娘盼着你呢!贡品皇后娘娘都给你备好了,你出去时竹怜顺手就提上了。”
乳娘说的贡品是指正厅上放的一个食盒,里头有舅舅从关外带来的甜沙栗、荆枣,这些吃食都是母后亲手酿的。
食盒上有母后手抄的佛经,抄了四五个日夜。
宫里人人说明康公主尊贵,比明康公主尊贵的是皇后娘娘,除了这两位,就是宣嬅太后,但有一位,每年这个时候母后都会让明康专门去拜年。
明康小时候不明白,长大了才知道,那位西太后娘娘原来才是陛下的生母。
至此,她才能理解为何母后年年非得将她和那些甜物一起送往絮福宫。
陛下有很多的孩子,但是没有一个人去拜年西太后娘娘。
明康公主气鼓鼓地从床上滑下,赤着脚踩在地上,一落地正好踩在了没有铺毯子的角落,当即被寒气一激,三两下把脚放在了鞋里。
逗得七八个侍女都笑了。
“嬷嬷瞧殿下,今日当真是奇怪,往常叫她穿鞋子她都是不肯的,三年前的寒冬里,还敢光着脚在外殿疯跑,今年倒是学乖了。”侍女们笑着为她穿衣。
见她还是不开心,刘嬷嬷哄着说,是陛下特意挑的公主啊,公主乃是嫡亲血脉,生辰又是九月九,命格阳热,贵气得很啊!西太后娘娘每年一见公主,什么病疾都一扫而空。
她这边穿着衣服,也知道母后在外殿等她,母后素来不喜欢她衣衫不整、满脸稚气的模样,她总是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可是嫡公主,怎可如此这般!
侍女为她净手的时候,嬷嬷便去外殿陪母后了。
明康特意侧身竖耳听她们说话。
她听见嬷嬷跟母后说,今年就别让公主去了,絮福宫……阴气太重,年年让殿下去冲煞,小孩子哪里禁得住,况且公主又身子弱。
母后叹了一口气,“打良儿五岁陛下便抱过去过煞,哪儿由得了本宫做主。”
动身的时刻到了。
宫辇早就等在门口了,里面有宽大的紫绒座,坐上去像是坐在棉花上。
这是西太后娘娘的宫辇,连母后都不曾坐过,但惟独她可以坐。
临走之时,明康公主磨磨蹭蹭,想要拖延时间。
母后惯常不会说话哄她,还是嬷嬷去叫了哥哥来,哥哥在寒风中先是把她从宫辇上抱下来,拍着她的背说,回来给她讲他出去打仗时候和舅舅遇见的趣事,再过几年把她偷偷带出宫玩儿。
哥哥是个急性子,但在她面前总是变得很温和,他嘱咐宫人多绕些路,绕一个大圈子再去絮福宫。
明康公主最后还是和食盒一起被装进宫辇送往絮福宫,她真希望轿辇就这么永远地跑下去,一直不落地才好。
轿辇一到絮福宫外面明康公主的脸就开始阴了,嬷嬷仰起头来看她,她知道小公主的心思。
低声嘱咐,“殿下千万别哭丧着脸,那样娘娘会不高兴,若是陛下知道了,会迁怒皇后娘娘。”
絮福宫大门紧闭着,台阶很高,因为长期无人走动,阶前已经长出了细细的草,嬷嬷瞥见不远处的人影,认出了是陛下身边的大监,提醒说,“陛下也在,注意着仪态。”
絮福宫里有一棵大槐树,在干干冷冷的天幕下伸展着无叶的枝,老鸹在上面落脚,发出一阵渗人的叫声。
明康公主想要转身就走,嬷嬷拉着她的胳膊,“公主不要任性,陛下一会儿还会问你话,你可知道怎么说?”
明康公主抬起头,像是早就忘了自己的这个父王,想了半晌才记起他已经有了半个月没有和她说一句话,他总是歇在庆美人或是岑良娣那儿,倒是没来椒房殿多少次,就算是来,也只是和母后略说几句话,凳子都没坐热就走了。
一进去,陛下果然在,他正和西太后娘娘说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她就呆呆地站在一边,等父王叫她过去。
他们在说哥哥,说他是个勇猛善战的人,跟随夏将军南征北战,屡建战功,等到年岁到了便要给他封王赐领地。
他们又说哥哥手下有个武功兵法都极高的人,叫郦修宁,据说,他射出的箭穿透箭靶又钉在树上,三四个人合力拔也拔不出来。战场上射死过数不清的敌国将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父王其实对母后亲族似乎没有多少偏爱,更多的是忌惮,到了哥哥这里他才算是略看上眼。
父王还在和西太后娘娘说话,听说那个叫郦修宁的人俊秀英倜,一身容光。天下不可多得的人物。
明康公主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昏昏欲睡。
父王提了哥哥好几句,又说到了朝中谁家谁家的千金,这架势八成是要赐婚。
明康公主的头更低了,不知道许的人,哥哥喜欢不喜欢,就算是不喜欢,也得喜欢吧。
又等了一会儿,西太后身边伺候的姑娘说,小公主到了。
她早让在这儿候着呢,这些人,看见了也只是当做没有看见,真恼人。
姑娘一挑棉门帘,将她带进屋去,明康问太后娘娘安,行了大礼,她不能说话,那些祝词也是说不得的。
她先给陛下行礼,再给太后娘娘。这一切都是事先在椒房殿反复练好了的,安要请得大方自然,不得扭捏作态,要直起直落。
目光要柔和亲切,手势也不能错。
陛下认真地认真地看着明康行礼,清癯冷峻的脸上饱含着威凛与傲慢。
明康今日格外厌烦这些折腾人的繁文缛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