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季离忧的尸身立于水面之上,面色虽还如常人,还终究不见他睁开双目。
顷刻之间,天上一声巨雷炸裂。卫琅虽是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可一听见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仍不由得抖战一下。
季离忧的手腕上系的藤蔓卫琅看清楚了,是柏藤。
七国中不乏有这样的习俗,亲人死去,他们会把柏树枝叶焚烧成灰烬,洒在尸身脚边,听师傅说,上古有凶兽魑魅,喜食尸体,唯怕柏灰,失韦远山上才有寒柏,部族中少见,故此失韦人极少用柏树,而用依附几百年而生的老柏树周遭的柏藤替代。
巨雷之后,隐隐尚有一道天光,破云随风出,风驰而至,光洒在海子上,犹如遍地的金子耀眼,连季离忧的脸都成了金箔色。
大祭司急掣长剑在手,临风一晃,口念咒诀。
其余几位萨满双脚在地上一登,竟凌空飘荡。
一开始他们只是小声低吟,须臾后,海子四面八方都充满了一种可惧的声音,像是恶鬼即将踏地狱之门逃出。
忽然海子上一道青光,冲天而去。
与天光交合,二光相遇,卫琅揉了揉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岸耶,原来传说中的生死之门,即是这样的一扇门,与其说是门,卫琅更觉得像是一道拱桥,一座架在海子中央的拱桥。
卫琅疑心师傅不会让事情如此顺利发展,她这般恨说书人,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帮季离忧起死回生。
且暗暗的尾随着众人,看大祭司和萨满们接下来会做什么,便知分晓。
天地间,像是都暗了,唯有这一束天光,只有这一束天光是草原上的光。
部落里千百户民,皆看向帐外的黑天,道要落雨了,是一场大雨。
刹那间,那扇门后出来的不是更多的光,是永无止境的黑暗,卫琅眼睁睁看着蛇形游魂,四方散灵,有从那扇门中游荡而出的,也有拼了命也要闯进去的。
海子起了波涛,渐渐的,浪越发猛烈,已经拍碎了小小的竹筏,季离忧腾在水上,衣襟已被水打湿,从耳边的乌发滴落水珠。
“昂兑!”大祭司将手中的剑送入季离忧身后的岸耶。
魂归!
她说的是最古老的巫族语。
但是,季离忧没有半分反应。
说书人呆滞地看着海子上那具没有任何反应的尸体,暗自失神,卫琅想,也许他在质疑自己要的是不是这具尸体,他该不该为了他放手一搏。
大祭司收了手,“果然,他听不见我的声音,感知不到我的召唤。”
说书人一身墨衣,回身道,“你当真把他的魂魄放在了岸耶附近?”
“自然,本就是想借来威胁你,以此增加谈判的底气,我既目的达到,又为何同你耍手段,我不像是你,喜欢以生死捉弄人。”大祭司将长剑丢还给他。
卫琅注意到,原来师傅手上一直拿的都是紫轻烟雨。
他忽然想,如果师傅用可以弑神的紫轻烟雨对抗他,是不是多了几分胜算。
说书人不会不知道,将紫轻烟雨借给她用,是一个冒险之举,但他还是把剑给了她。
“还有多久?”说书人面无表情。
卫琅觉得他根本不在意季离忧能否回来,他像是参与了一场游戏,游戏的结果,他丝毫不在意,只有他不觉得的无趣就可以。
相处的这些时候,他就感觉到了这件事。
他看重的,似乎从来只有他自己。
更可能,他连自己也不在意。
大祭司唇角勾起,“这不就——来了。”
卫琅诧然一看,大事不好,岸耶之上,一道金光闪闪的雷陡然劈下。
没等卫琅喊出,一道黑色的身影比从天而降的灾劫更快,猛地扑在季离忧身上,像一块盾牌把雷劫挡在了背后。
他抵着季离忧的额头,硬是狠狠扛过了第一道雷。
紧接着再次袭来一道雷光,但说书人就是不移开,他把季离忧护在岸耶前,像是在心底肯定这样做可以救活他。
卫琅慌了手脚,跑到大祭司面前,“你和他说了什么,他如此奋不顾身?”
“也没有什么,只是天雷落到岸耶中,岸耶便会关闭,可亡者若是离岸耶超过两指,起死回生的术法就会失去作用,你说,权衡之下,他会选择哪一个?”大祭司道。
卫琅不再想耻笑他了,他看尽人间的热闹和笑话,这一次,也轮到了他,可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象中的欢悦,他曾经想,这样一个自大狂妄的人,总得把他的自尊狠狠碾在地上才算出了气,也想让季离忧知道,他只是个堕仙,没几两本事,只是纸老虎罢了。
低头是深不见底的海子,仰头是一道又一道的刺骨的天光,卫琅背过身,不敢看这仙人的惨状,不管他救不救得了季离忧,他都不忍再看。
卫琅知道,到了这一步,已非他能力之内可帮的。
是啊,他怎么会怀疑他不会救他,耗尽修为,他也会救他。
昏沉之中,季离忧在漫长的迷雾狭路深处听见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那人说,“能救则救,救不了,以我殉你,也不算孤苦。”
季离忧仰起头,眼眶中热流涌动,在迷雾中笑道,“谁要你殉我……哈哈……”
笑着笑着却紧紧握住了手掌,对这迷雾道,“放我走!不管你是谁,天王玉帝,都困不住老子!”
他闭了眼,再次继续向前走,不知疲倦想要穿过迷雾,穿过苍茫,穿过世间,只想走到他身边去。
迷雾终是开了口。
“你要回他身边去?”
季离忧怒道,“你到底是谁,为何困住我?!”
“我不是困你,是在救你。”
“放屁。”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又怎么会骗你?”
“胡扯,我是季离忧,你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
“你忘了,忘了他是怎样的恶鬼,也忘了你和我应该向他讨回的仇。”
迷雾散去,雾后,是一个紫衣华服的女子。
她睁着那双悲苦的双眸,就站在雾后直勾勾地看着季离忧,她不言语。
“明康公主?”
季离忧自问自答,“是你?”
“早该猜到是你。”
“你不是想救我,你想让他永远找不到我。”
明康公主苦笑,蒙蒙的雾气又再次起来。
“你以为你这点把戏可以挡住我?他在等我回去,你困不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