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除了翻动书册时发出的“沙沙”声之外,就没有别的声音。
这是个寂静的夜,灯已燃起。
季善敬站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看见窗外的天色已由暗而明,又由明而暗。
他似乎不知疲倦,也觉不出饥饿。如果一个人的心思沉重到这种地步,那一定是在盘算些危险的谋划。
门外突然有了小厮低声道,“大公子。”只有一声,很轻。
生怕吵到了季善敬。
他没有抬头,胡乱说了句,“何事?”门外人道:“有人求见。”
“是什么人?”
“他不肯说出姓名,只说他是位高人。”
“哦?为什么事求见?”
门外人道:“他也要等见到公子之面时才肯说出来。”
季善敬不说话了,思忖后道,“人在哪里?”
门外小厮笑道:“就在此处。”
季善敬手未停,头未抬,对着这位陌客道,“你是何人?”
毕肖笑了,“我是你在等的人。”
“我从未等什么人。”季善敬合上了书道。
毕肖想吓唬吓唬他,手指一动,季善敬面前的书便着起火来。
但是他竟完全不在意,这人竟连一丝好奇心都没有。
实在冷静。
毕肖响指一动,那火忽又熄灭,他照着梓侗的话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季善敬霍然抬头,目光刀一般瞪着他。
毕肖被他一瞪,心里发毛,面上却假装毫无表情,道:“我也知道你在苦恼些什么。”
他道,“你说,我在苦恼些什么?”
“你想杀的人,你杀不了。”
季善敬厉声道:“世人我皆可杀,没有我不敢杀的人。”
“那你敢杀季离忧吗?”
季善敬似也怔住,慢慢地低头望向桌上书页的残骸,道:“你知道他是谁?”
“知道。”毕肖抓起桌上的甜果咬了满口汁水,别说,人间的东西还怪甜的,都怪晨昊,老是拦住他,说这里的东西都不干净。
“你能帮我吗?”季善敬开门见山。
“我能变成你房外小厮的模样,你觉得我杀了他,会是难事?”
季善敬目中射出了光,沉吟着,终于道:“我凭什么相信你,只因为你会写江湖把戏?”
居然说这是江湖把戏,这种事简直要把毕肖气死。
他的目光就像是刀锋般刺在季善敬脸上,“我本事大着呢,你别妄想激怒我。”
以前在天宫,他就是这样吓唬小神君们的,无论谁见到他这种锋利逼人的目光,纵不发抖,也会吓得两腿发软,说不出话来。
但这个凡人却是例外。他一点儿也不怕他。
“我可是神……我是妖怪,而且是道行高深的蛇妖。”
毕肖无奈,梓侗已经告诉了他很多次,要用妖怪之名恐吓他们。人可真奇怪,神仙明明比妖怪厉害多了,可他们不怕神仙,怕妖怪。
晨昊说,这是因为凡人觉得神仙都是好的,妖怪都是坏的,他们不怕厉害的,只怕邪恶的。
季善敬目光闪动,道:“妖怪?”
“是,我已经修行五千年了。”
“是谁让你来和我说这些话的?”
毕肖眉头一皱,这个人太聪明了吧,居然知道有人叫他来这样说话,他刚想说梓侗的名字,立刻住了口,“我就是我自己,没有别人。”
“那你又是为何来告诉我这些话?”
“实不相瞒,我和季离忧有仇,早就想杀了他。”
季善敬忽然变了面孔,“放肆,季离忧乃是我手足兄弟,你竟敢口出狂言!”
毕肖揉着脑袋,这人也太烦了,他的性命都悬于他指掌之间,要不是还没有利用完他,早就一巴掌掀开他的天灵盖。
毕肖面色缓和了下来,道:“是你有求于我,你和我一样想杀他,承认罢。”
季善敬嘴硬,“我爱护我的弟弟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想要伤害他。”
毕肖到这里才忍不住大笑,笑了一会儿,怕把别人引来,只好停住笑,“机会就一次,你要是不把握住,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告诉你一声,季离忧很快就要离开良渚了,到时候天涯海角,你去哪里杀他呢?”
季善敬目眦尽裂,“他要离开良渚?”
“我没有理由骗你,而且,就算我骗了你,也是因为我太想杀了他。”
“你要我怎么做?”季善敬这才坦白,露出真容。
“和我缔结约定。”
“什么约定?”毕肖叹气,“妖怪和凡人的约定,你敢吗?”
“约定的内容呢?”
“这个约定只有结果,那就是——季离忧,死。”毕肖道。
他伸出手,季善敬几乎连犹豫也没有,将手递了出去。
“提醒你一句,我是妖怪。”
“我知道。”
毕肖道,“你胆子真大。”
“一个人若有所求,无论是什么人,胆子都会变大。”
毕肖凝视着他,面上那一丝难见的笑容突然冻结,“从现在开始,你便要听从我的吩咐。”
季善敬大怒,“是你要听从我的吩咐。”
毕肖道:“你忘了你求的是什么事?”
季善敬后悔了,要将手收回,但毕肖方才已经得到了他的承诺。
他对季善敬道,“对付说话啰唆的人,我只有一种法子,那就是将他的舌头割下来,你觉得怎么样?”
季善敬道,“难道我们不是在做交易?”
毕肖摇头,缓缓道:“以前也有人和我谈过交易,你可愿知道我对付他们的法子?”
“什么?”
“我对付他们,也很简单,你见过蛇蜕皮吗?”
季善敬点头。
毕肖笑道,“那你见过人蜕皮吗?”季善敬的脸色忽然大变。
毕肖见他面色惨白,拍拍他的脸说,“如果你认为这是交易,那也可以,我并没有说不行,而且这交易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
“哦?”
“你已是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世间应该没有多少东西是你想要却得不到的。”
季善敬道,“确是如此,所以我根本不必和人谈交易。”
毕肖反问,“可是你方才已经说了,你想和我谈交易。”
“因为我发觉,我的仇恨不能停止,我得不到宽恕,得不到解脱,世上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最珍贵。”
“你的解脱是什么?”毕肖徐徐善诱。
“季离忧的命。”
毕肖又问了一次。
他冷漠的目光突然变得炽热,厉声道:“季离忧的命!”
他像是中了摄魂术,丢了所有的神智,把心里想说的话,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只要你乖乖照着我的话做,季离忧的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随时可将他的命奉上。”
季善敬呆滞地一点头。
“既是如此,我们便是说好了,告退。”他再也不说第二句话,长长一揖,转过身走了出去。一阵风从窗中散了出去。
季善敬慢慢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他的目光已又变得恭谨而呆滞,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凝视着门外灯火,缓缓回忆方才发生的事。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他唯一的爱好就是恨。对季离忧的恨,除了怨恨外,再也没有别的。
他身为影子,早已厌倦了站在别人身后。挡在他面前的人太碍眼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季离忧死后可以被挫骨扬灰。
算来已经在良渚整整呆了一年又三个月。
酒筵摆在水阁中,几个年轻的公子哥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喝酒,四面荷塘,碧波荡漾。
珍珠罗的纱窗高高支起,风中送来初开荷叶的清香。
已是五月,热气开始渐渐笼罩良渚。蝉鸣也有一声没一声开始了。
季离忧静静地听着说书人和卫琅说话。
去年冬天,两个人见了面还和见了仇敌一样,结果开了春,又跑去一起喝酒了。
这人和人之间就是奇怪。季离忧怀疑他们两个背着他达成了某种协定,但苦无证据。
怎么忽然就好得像是可以穿一条裤子了?说书人除了他以外,还和别人这么谈得来?
季离忧摇摇头。“人不可貌相。”
“你说什么?”卫琅剥开一个莲子给他。
说书人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说话有时候缓慢而温和,尤其是在他耳边凑近了说话时,他正在说一件有意思的事。
季离忧的心思却不在此。
卫琅这个人也奇怪极了,前头才告诉他说书人是堕神,叫他不要和他为伍,扭头自己就和闻老头称兄道弟了,这两个人,越看越有鬼。
该不会是背着他……季离忧在脑子里幻想了一出大戏。
他是因为嫉妒才离间他们两个,他对说书人一定有不一样的心思……扭头又觉得不可能,卫琅是个很洒脱的人,他肯定不会这样做。
水阁里的灯并不多,却亮如白昼,远远望去也没有几盏明灯,四壁都悬着珠子,微弱的灯光映着珠光,柔和的光线,令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
说书人喝了酒后,谈笑风生,正在说一位国主的风流韵事:“据说他和王后的寝宫里,就从不燃灯。”
“做那事什么都看不见,也未免无趣。”季离忧喝了口茶水道。
说书人解释说,“这是因为那位国主认为,燃灯即有烟气,王后的眼睛不好,他怕烟气熏着她。”
“没有烟气,哪还是人间。”卫琅笑道。
“其实不燃灯,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说书人道。
“以什么照明?”季离忧问他。
说书人指了指身边的珠子。又道,“宫中每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亮如日中。”
卫琅道:“国主奢靡,国都覆亡不过是迟早间的事。”
季离忧道,“可他也算是个多情种。”
说书人淡淡道:“多情人本就不适合做皇帝。”
季离忧看了看四下,“安木达怎么还没有来?”
卫琅道:“你若等得不耐烦,我们也不妨先摆上些点心你垫垫肚子。”
突听水阁外一人笑道:“点心吃了有什么意思?”
走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肌肤又细嫩又白皙,看的不仔细还以为是个男子,因为她的个头几乎和卫琅一样高。
季离忧就偷偷问过安木达,是不是草原人都顿顿吃肉喝奶,才长得这样高。安木达说,就算是在草原女子中,也没有女子比她高,季离忧听罢才放弃顿顿吃大肉喝羊乳的想法,他以前明明觉得自己个头还挺高,可在卫琅和说书人面前,他已经矮了一个头,又来一个安木达,一个女子也比他高。
他只能安慰自己,要有晏子使楚的气节。
“去了哪里?”卫琅问她。
安木达身后的苒苒立刻抢着道:“我们去抓野兔子了。”
水阁中寂静一瞬,片刻后哄堂大笑。
季离忧笑得抬不起头,指着苒苒头上的稻草问,“你这是去拔野菜还是去抓兔子?”
苒苒满头的草屑和泥尘,脸上也抹了灰,季离忧一面笑,一面不忘叫人去打些水来。
说书人叫了伙计来,“去找一身干净的衣服给那位姑娘,顺便去上房中准备汤浴。”
季离忧正给苒苒擦脸,说书人道,“你那样擦,要擦干净得何时?我已让人去打水,叫安木达去带她沐浴,换一身衣服来。”
季离忧点点头,“对,你这衣服也不能要了,回去可千万别和季善敬那小子说是我带你出去的。”
苒苒点头,“是我自己要跑出来玩的,我只是碰巧见到了你。”
男子们在外面喝酒。过了半个时辰,苒苒洗净了脸,才露出一张光滑柔嫩的白脸。
几个人开始玩飞花令,季离忧无意问道,“卫兄,你之前说要找的引魂铃,现在找到了吗?”
卫琅看了说书人一眼,“也算是找到了。”
“什么叫算是找到了?”
“就是,我知道它在哪里,但是暂时不能拿走。”
季离忧凑近问道,“是不是在什么当铺里,你没钱赎回?”
卫琅还没有说,季离忧便道,“我有,你说吧,要多少都有。”
安木达啧啧两声,“看不出季掌柜开的茶馆日进斗金啊。”
苒苒无意说了句,“今日外面怎么这样安静?”
几人都不言语了。
须臾,说书人撑开了扇子,“玩骨牌否?”
“玩儿啊。”季离忧道,“你带了吗?”
“没有。”他摇头。季离忧说,“我去前头拿一副来。”
他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只见一人长身直立,白衣如雪。
“你是?”
“我来找一人。”
“找谁,我看看我认识不认识,替你通传一声。”季离忧打量他。
他抬起头,“你认识卫琅吗?”
“卫琅?不认识,你找他有事?”
“对,我来寻仇。”他的话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
但季离忧却笑了,“你来杀人,说的如此坦然?”
“为何不坦然?”
季离忧道,“杀人放火,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水阁内外都静悄悄的,季离忧和这人说的话落入了水阁众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