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青鸾的海底出来,三个人都沉默不语。
海底的古城已完全荒芜,古老的水下宅邸,蛎壳制成的重门深锁。这不像是一座王国了。
鲛人国的门上朱漆已层层剥落。
三个人无论谁都看得出这里昔日的荣耀已成过去,就像是一棵已经枯死了的大树一样,如今已只剩下残破的躯壳。
三个男子着避水服,从水面轻轻露出脸,浑身上下,一点也没有沾湿。
来时还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仿佛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得住他们的路。然而来到这里,几人还是忍不住失望了。
“你说你在一个鲛人身上嗅到了上尊的气息,可是,鲛人都跑没了,我们去哪里找上尊?”
“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等鲛人回来,有一个回来我们就逮住他问,总能问出来。”
其中一人叹息着说,“傻子,一看这里就已经数百年没有人待过了,鲛人估计另寻处所。”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回去?”
“分头去找鲛人。”
“我估计他不想让我们找到,上一回寻到了饕餮那里,没想到饕餮也跑了,我猜想,饕餮可能现在就跟着上尊,晨昊,你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傻子,上尊最烦神力低微的帮手了,他不会带着饕餮,你以为是上尊跟你一样喜欢吃?”
一个看起来比较深沉的年轻人沉吟了许久,才压低了声音说:“上尊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也许毕肖说的是对的,他真的把饕餮一起带走了。”
毕肖见梓侗应和他,得意一挑眉,“看吧,他都说我也许是对的。”
晨昊推开他的脑袋,“所以现在我们是该去找饕餮还是该去找鲛人烟?”
出了青鸾,一位年轻的公子出现在几人面前。
晨昊把手在故意捂在鼻子上,“隔老远就闻到了鱼腥味。”
晏梁也没有被激怒,他道,“我知道你们在找谁。”
毕肖低声问梓侗,“难道他入轮回没有被抹去记忆?”
梓侗恭敬地行了个礼,“神君安好。”
晏梁道,“折煞我了,我已不是神君,和你们的主子一样,被流放到人间,一句神君,实在当不起。”
梓侗是个有眼色的,“方才听闻神君说,知道我等在找主人,还请指引。”
晏梁点头,“告诉你们也不难,只是怕他不会和你们回去。”
“都找了他两千多年了,看在我们有苦功的份上,也该可怜可怜我们。”毕肖低声自言自语道。
“神君有话不妨直说。”
“不巧,我数月前曾经见过他。”
“上尊在何处?”梓侗迫不及待。
“当时他在伯虑,但现在,已经离开了伯虑。”
“那他去了何处?”
“已在千里之外的良渚。”
毕肖道,“这有何难,捻个口诀不过片刻就能从离耳到良渚。”
晨昊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再敢乱用术法把土地神还有山神招来,我非掐死你,那些碎嘴的小仙,一准把咱们几个的行踪说出去。”
“神官方才说,主子未必肯和我们走,是什么意思?他也已经失去了千年的神力,变成了凡人,更不记得我们了?”
晏梁摇了摇头,留下一句话就要走。
晨昊扯住了他,“你是说,主子不肯见我们是因为一个凡人?”
他没有回答,也不用再回答。因为他们根本不信。
晏梁只好把伯虑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和他们说了一遍。
三个人默默地在寒风中伫立了许久,才默默地走了。
——为了凡人而使他至此,这个人是谁?
毕肖眼中忽然有热泪忍不住要夺眶而出,“我们找了他这么多年,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回去,他居然为了一个凡人留在这里。”
晨昊忽然想要走。
可是梓侗已经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去哪里?”
“找上尊回来。”
“我看你满脸凶厉,没打什么主意吧?”
“没有。”他道。
须臾,缓缓道,“我去杀了那个凡人,上尊就会和我们离开。”
梓侗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也应该知道上尊的脾气,且不说这件事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你动了那个凡人,上尊不会饶了你。”
毕肖双拳紧握,手臂上的青筋一直不停地在跳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和晨昊一起去。”
良渚已是冬季。
久雪初晴,酷寒却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冰,屋檐下的冰柱如狼牙交错,仿佛正等待着择人而噬。
这是这些年来,下得最大的一场雪。街上却没有几个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
街上没有风,连风都似已被冻死。
积雪的小径,看不见人的亭台楼阁,良渚昔日的繁华也像是已经被冻结在冬日里。
不管怎么样,也不管季离忧自己心里怎么想以后,他始终不能离开他。
他和他,亦师亦友,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事实。
他不能背弃他,就好像他不能背弃自己。
说书人已经成了他骨中的软骨,动不得,除不去。
但他又像一根刺卡在季离忧的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他和他回不到从前。
他们之间夹杂了别人的感情,一切都变得错综复杂,而且季离忧也察觉到了他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也许,从他拿回锦凉盏那时,他就已经开始变得有点不对劲,只是那时候他没有多想。
“你知不知道闻老头到底在忙活些什么?”季离忧用传音筒问婴师傅,这是说书人给他的东西,只因为他一直嚷着要回伯虑,想伯虑的伙计们了。
“我不知道。”婴师傅像是在做菜,菜刀一刀刀埵在板子上,“我只知道,不管他要去做什么事,都没有人能拦住他。”
季离忧望着满院红梅白雪,就好像一个孩子在痴痴地望着一轮转动的风车一样。
“婴师傅,伯虑下雪了吗?”
“还没有。”
“我们茶馆后面的梅花开了吗?”
“都没有落雪,总得等第一场雪下来,我瞧着那花儿才能开。”
说了几句,婴师傅就说,茶馆要接客了,他只好匆匆说了几句。
季离忧站在门口。
白雪红梅间仿佛忽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白衣如雪的女人。
季离忧揉了揉眼睛,确定她还站在那里。明明是极诡异的一个影子,可他却不觉得害怕了。
“伏微,你过来。”
季离忧失了魂一样向前走,当他踩在雪地里,冰冷的寒气朝着他脚下涌入,他骤然从痴迷的幻影旧梦中惊醒,抬起头,就看见说书人。
说书人看着他。
“你回来了?”季离忧清醒过来。
“嗯。”他知道季离忧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他要打消他混乱的愁思。
他只是个年轻,健康的少年人,只是如此,其他的,都和他无关。
错不在他,就算是永远无法忘怀的仇恨,也和季离忧无关,他始终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我平生做的第一件错事,你知道是什么吗?”说书人问他。
季离忧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我明明知道这么做是不可原谅的,可是我还是做了。”
季离忧黯然良久:“你无法原谅自己?”
说书人不开口,他根本无法开口。
“可是你总是说,你永远不会错。”季离忧道。
“我是骗人的,我很愧疚,也很后悔,但我不敢在别人面前承认我的错。”
“为何在我面前说?”
“只有你,是不一样的,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也是凡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季离忧说。
“你说过。”
“什么?”
他说,是神是魔,又如何呢?他都认了。
“我和你坦白,并不是为了要对你解释这件事,这件事也是永远无法解释清楚的。”
季离忧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的第一件错事,很严重吗?”
“我生平只错过两件事,两件事都让我痛苦终生。”
空寂的庭院中,几乎可以听得见落叶在积雪融化中破裂的声音。
说书人慢慢地接着说。“我错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了要证明我不为情爱所动,我诱惑了一个人间女子。”
他说,“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不爱她的,当然,我现在也不敢在别人面前,包括那个女子面前承认我曾经爱她,也曾经为她心碎。”
“你确定你这件情事要和我说?”季离忧皱眉,“你是不是没有弄清楚我们之间还有点说不明白的关系。”
说书人神情黯然。
季离忧无奈,“行吧,你说,我和你也算是朋友、兄弟,这点事还是能承的,说罢。”
“我如果知道这件事会有一个如此悲惨的结束,我绝对不会开始。”他满眼悲伤的时候,与那个冷酷无情的说书人是完全不同的人。
他倔强冷傲又自负自私,季离忧从来都知道。
季离忧本来还以为,就算砍断他的头颅,切断他的血脉,斩碎他的骨骼,他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他错了这样的话。
但是,他说了。
季离忧并没有觉得他从神坛上走下,他只觉得难过,让这样一个冷漠的人学会悲伤的人,应该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
“你还没有说,你和她发生了什么。”季离忧道。
“我杀了她。”
季离忧惊讶地嘴巴都合不上,“你杀了你爱的女子?”
“是,我杀了她。”
“你从没和我说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算是五六百年前。”
季离忧叹息,“你怎么会这样做?”
“我也不知,我为何会杀了她,我明明没有想过那样做。我至今还忘不了她,尤其忘不了她临死前那一瞬间脸上所流露的仇恨。”
说书人像是哑了声音,半晌后继续说,“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死得那么绝望的人。”
季离忧看着他,也陷入了沉思。
他知道说书人虽然看上去不重情义,但若是动了情,就会藏在心里一辈子。
活很久,也是个不容易的事。
季离忧听不见雪融的声音,也听不见叶碎的声音,他听,是用他的心,他听的是说书人的心声。
“我杀了一个我本来最不应该杀的人,我后悔,可我后悔有什么用?”
说书人的声音已嘶哑,“一个人做错了之后,我想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了。”
“弥补?”季离忧终于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不是所有的错都可以弥补。”
“但所有的错,都会付出代价。”季离忧说。
说书人点头,“你说的对,无论谁做错事之后,都要付出代价。”他一字字地接着说:“很快就是我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说书人凝视远方,长长叹息。
“对于凡人,代价不过就是性命,你又不是,你不伤不灭,怕什么?”季离忧道。
说书人沉默。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不能说出口的事。”季离忧替他说。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季离忧的手已经麻木,连锥子都刺不痛。
说书人凝视着他,将银白色的狐裘披在他身上,“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脆弱,像其他凡人一样?”
季离忧顶着一张已经完全没有血色苍白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院子已经被冻得像是冰雪,“不好意思,我下辈子托生成神仙好了,这样我也不怕冷,不怕热,不怕刀剑,不怕鲜血。”
他看着他一双发亮的眼睛里,像是揉碎了冬日星空中的星点。
季离忧问他,“方才是你说的第一件错事,那第二件是什么呢?”
他不言语。
季离忧又替他说道,“应该和我有关,是不是?”
他苦笑道,“如果我也对你做了一件错事,你要如何?”
季离忧叹息,“那可没有办法了,爹死前说要我好好侍奉你,要是你要杀了我,我也没有法子反杀你。”
他搓暖手捂住他冻得青冷的脸,“我不会杀了你,永远都不会。”
“好。”季离忧不甚在意。
“我说的是认真的,同样的错,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季离忧点点头,“那你要不要告诉我,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但我们很快要去失韦。”
“失韦?是卫琅的家乡?”
“没错。”
“我们为什么要去哪里?不回伯虑吗?”
“等事情办完,我再带你回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不是什么坏事吧?”
“你觉得呢?”
“会伤害别人?”
说书人想了想,摇头道,“不会的。”
“那也行,回头你再告诉我,别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