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中的婴孩通体微红, 小脸皱巴巴的,一点儿也看不出父亲若神祇的俊美和母亲的娇美可人。www.xiashucom.com但嬴昭却极是喜爱这个孩子,抱他在怀,只觉天下的重担都交在了自己手里, 几乎喜极而泣。
“朕去岁就已想好了, ‘恕’, 孟子曰, ‘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我们的孩子就叫‘恕’, 小名儿唤作阿元,可好?”
他喜不自胜,抱着犹在啼哭不已的儿子询问她的意见。相较于他的兴奋, 产后的小娘子却明显的疲倦恹恹。她只虚弱地嘟哝了一声便疲怠地合上了眼, 原本红润光艳的脸庞此时如纸苍白,额上仍有虚脱的冷汗, 像是雨后的山茶, 脆弱而易碎。
“念念?”
嬴昭一怔, 见那锦衾上美丽脆弱的女孩子像是薤上晨露似乎随时都会离他而去,心中突然间涌起如海的无助与惶恐。倏尔有种错觉,她睡过去后便不会再醒来。
“陛下。”兰陵公主唤他,“皇后产后脱力, 让她歇息片刻吧。”
他眼睫微颤了下, 浓黑的眸子里有沉郁的忧色。将儿子交给兰陵公主,道:“有劳姑母,朕再陪她一会儿。”
宫人们遂无声无息地退至外间,兰陵公主也抱了啼哭的小家伙去旁间哄着, 只留了女医、稳婆在内。嬴昭朝服未除,忧心忡忡地守在朱雀榻边,榻床上,念阮犹在沉睡。
旁间里小皇子渐渐安静了下来,睡了过去,寂静中传来他稚嫩的呓音。然榻床上沉睡的念阮却是安静的呼吸皆不可闻。他有些担心,牵过她的手探到脉息才松了口气,握着她冰凉的手,耐心地等她醒来。
念阮这一觉便睡到了下午。可怜文武百官坐立不安地在太极殿里等了半日,等到日薄邙山、华灯初上才终于等到了皇后产子、大赦天下的好消息。初为人父的天子丝毫不掩自己对这个嫡长子的看重,下诏飨赐百僚,文武百官皆加官一级,诸臣皆喜,纷纷庆贺。
历来没有皇子刚出生便大赦的,或是立为太子而行大赦,或是被视为继承人的长子出生后择日而大赦。便连皇帝自己,也是在正式取名之后才诏命大赦的。如今这一个,却是嫡长子,靖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甫一出生便得了这样的殊遇,可见皇帝之看重。
殿中众人觥筹交错,普天同庆。唯有奚道言抚盏不语,眸微微垂着,似在走神。坐于他身侧的任城王微微诧异地侧眸瞥他一眼,这时,时任吏部尚书的京兆王笑着提了个酒壶走来,替奚道言满上一杯,笑着称呼他的旧官职:“奚中尉,今日这喜事可真是多亏了你啊。”
奚道言脸色铁青,耳后却红透了,他双目煞地透出青光闪电一般的利矢,疾言厉色:“殿下慎言!皇后产子自然是陛下的功劳,怎能说是因臣之故?”
包括任城王在内的众人俱是一愣,京兆王哈哈大笑:“你想到哪儿去了?这件事怎能让你有功劳?”
“本王是说——你上的那道弹劾皇后的表上得正好,算着时间,咱们殿下怀上太子殿下不就是你上表那会儿吗?我的奚中尉啊,您的这张嘴啊——可是真灵——”
众人皆笑起来,恰到好处地将方才那令人尴尬的气氛带了过去,奚道言面上青红不定,唇紧紧抿着,手将那盏酒樽握得死紧。他什么也没说,持着那樽始终也未动过的酒,转过身将群臣的哄笑同任城王略带考究的视线隔离在身后。
日落月升,群臣散去。显阳宫中新燃了烛火,宫娥放下毡幕,隔绝殿外如云生风起涌入的丝丝寒气。
殿内,鎏金宝鼎里正焚着郁金、苏合,芬香袅袅,清沉馥郁,掩去了殿中潜藏的一缕血腥气息。
殿内连枝灯上烛火长明,一架山水画屏掩住了屏风后头的芬树羽林,透出微朦的光来。铜枝灯后,冰罗雾縠的芙蓉帐里,念阮倚在床栏上,腰后垫了个锦枕,乖顺地饮下男人一勺一勺递到唇边的药。
榻旁新置了架紫檀打造的摇篮床,昏黄灯光下,肌肤如玉的小小婴孩正在襁褓中沉睡。
“还疼吗?”
一碗汤药喂完,榻上的小妇人眉头拧得都快能挂油瓶了。嬴昭拣了块蜜饯推进她红唇中,又端了碗温水给她漱口,神色如窗外月色柔和。
女孩子丝发披肩,只着了件月白寝衣,脸色和衣色一样苍白,看起来极是娇弱可怜。她摇摇头,涩声开口:“陛下守了妾一天了,也早点歇息吧。明日还有元日的大朝会,可别为妾和孩子耽误了国事。”
她因生产耗尽了心力,哪里记得今日是元日而非除夕。嬴昭指尖轻刮了刮她小下巴:“明日是正月初二,哪有什么国事要朕操劳?放心吧,这几日,朕会好好陪着念念和阿元的。”
小摇篮里的小阿元闻见自己的名字,于睡梦中发出轻轻的一声笑。念阮侧眸,灯下的儿子已经比白日刚出生时的皱巴巴变漂亮了许多,皮肤也变得如瓷洁白。但两弯眼睛仍是睁不开似的,细细的一道缝,和漂亮一点儿也沾不上边。
她蹙了蹙眉:“阿元好丑啊。以后会有女孩子喜欢吗?”
又哀怨地瞪了他一眼:“都是随的陛下!”
“好好好,都是随的朕。”嬴昭话声微无奈,把儿子从襁褓中抱起,轻手轻脚地放在她枕边,又宽慰她,“女医说过了,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样。”
“以后就会越长越漂亮的,说不定念念刚出生时也是这样。”
“好吧。”她闷闷应了声,仍是有些怏怏不乐。怀妊时母亲为哄着她,说尽了婴孩的可爱之处。兼之怀孕也十分辛苦,她便满心盼着自己也能生个漂亮的小孩子,才不算枉受了这些苦,谁知竟是这般……
她蹙眉看着枕畔的儿子,竭力想从他脸上看出日后的“俊美”来,终是枉然。小家伙还不知被母亲嫌弃了,于睡梦中笑得酣甜。念阮轻轻叹了一声:“阿娘说你丑呢,还这么高兴。”
心间却是前所未有的安定,自重生以来始终惶惶不安无所栖迟的心,至这一刻,才算真正有了停息之处。
都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样孩子气。嬴昭失笑,念及她今日受了这许多的苦,一颗心又阵阵的后怕、绞疼。心疼地道:“念念再睡一会儿吧,朕来守着阿元。”
侍奉她的折枝等人虽然稳妥,到底不能代替他自己陪伴她们。兼之南征在即,他也有心多陪陪她们母子,便叫宫人都退到外间候命,独身入殿来,享受这难得的没有旁人打扰的和妻儿相处的时间。
同他说了这会子话,念阮也觉困了,点点头。嬴昭遂扶着她重又在榻上躺下,细心地替她拽好了被角。
次日,式乾殿里正式颁布诏书,大赦天下,赐文武百僚加官一级,天下为父后者爵一级。
相较于北靖的普天同庆,南朝却是一片凄风苦雨。先前的父子相残、手足相残带来的恶果终于完全暴露,老梁弟的弟弟湘东王萧彧自立,逼迫驻守荆州的侄儿江陵王自杀,建康城中每日皆在上演子杀父、弟杀兄的戏码。
三月,新任梁帝听信谗言,逼迫驻守扬州的大将裴慎之交出兵权,并屠杀其在建康的家眷。裴慎之一怒之下,带兵逃往北靖。
裴慎之入洛已是杨柳拂堤的初夏四月。嬴昭在太极殿召见了他。朝会上,裴慎之涕泪俱下地控诉了梁帝的作恶多端,请求北靖出兵替他报满门被杀之仇。
嬴昭以梁帝新丧礼不伐丧为由按下不表,命人在城外四夷馆暂住,但裴慎之入洛的事还是引发了不少的议论。朝野纷纷猜测天子是否会出兵南征。
朝中的风波也传到了显阳殿里。是夜,嬴昭回到显阳殿里时,便见念阮坐在榻旁摇着儿子的小摇篮,头也不抬地轻轻问:“陛下要走了吗?”